便利店的冷气混着关东煮的蒸汽扑在林南野汗湿的额发上。刚结束地下酒吧拼盘演出,耳朵里还残留着音箱的嗡鸣,指尖带着金属弦的灼热感。他从冰柜里抓起一瓶冰水,拧开灌了大半瓶,冰冷的液体激得胃部一缩。视线扫过收银台旁花花绿绿的糖果架,指尖顿住。薄荷糖。那种包装最简陋、味道最冲的硬质薄荷糖。沈北桉书桌角落里,总能看到几个这种糖的空塑料壳,被他用镊子夹着扔进垃圾桶。
林南野喉结滚动了一下,烦躁地抓了把汗湿的后颈。指尖在糖架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飞快地捻起两盒,丢在收银台上。硬币落在金属盘里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抓起糖,塞进鼓鼓囊囊的琴包侧袋,动作带着点刻意的粗鲁,仿佛那不是糖,而是什么烫手的赃物。
推开家门,客厅一片昏暗,只有沈北桉房间门缝下透出一线冷白的光。林南野踢掉沾着舞台灰尘的帆布鞋,赤脚踩过冰凉的地板,像一头疲惫的野兽无声归巢。他在沈北桉紧闭的房门前停下脚步,静立了几秒,能听到里面笔尖划过纸页的、极其规律的沙沙声。他抿紧唇,从琴包侧袋掏出那两盒薄荷糖,看也没看,弯下腰,像丢垃圾一样,将它们随意地、却又精准地丢在了门缝正下方的地板上。
“啪嗒。” 两声轻响。
门内的书写声,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半拍。
林南野直起身,像完成了什么任务,又像是急于摆脱某种纠缠,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自己房间。关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门内。沈北桉的笔尖悬停在“神经胶质瘤靶向治疗耐药性机制”的复杂图表上方。镜片后的目光透过门缝下方的阴影,落在那两盒静静躺在地上的、廉价的薄荷糖上。包装纸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廉价的彩光。他维持着那个姿势,足有十几秒。然后,他放下笔,起身,走到门边,蹲下。指尖触碰到冰凉光滑的塑料盒。他没有立刻捡起,只是用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棱角分明的包装边缘,仿佛在确认某种真实。几秒钟后,他才拿起糖,起身,将它们轻轻放在书桌一角,挨着那盏冰冷的台灯。他坐回椅子,重新拿起笔,试图将注意力拉回那些决定母亲生死的数据上。然而,笔尖下的字迹,却不受控制地洇开了一小片模糊的墨迹。
几天后,一本硬壳精装、封面烫金、书页边缘已经泛黄卷曲的厚重书籍,同样出现在了沈北桉的门缝下。是那本他曾在市图书馆旧书区反复查阅、却因版本绝版而无法借出的《罗森内科学百年精要(影印本)》。书页里夹着一张撕下的、印着地下乐队“逆光”logo的粗糙宣传单,背面用马克笔潦草地写着:“垃圾堆捡的,爱要不要。——林”。
沈北桉拿起那本沉甸甸的书,指尖拂过烫金的书名。书页间散发出陈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气味,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松香和舞台灰尘的气息。他翻开扉页,图书馆的印章早已模糊。他沉默地将那张刺眼的宣传单抽出来,揉成一团,却在即将扔进纸篓的瞬间停住。手指顿了顿,最终将它展平,夹进了自己一本厚重的《分子生物学》内页深处。
林南野的房间依旧像个被轰炸过的乐器坟场。然而,当他又一次在散落满地的乐谱堆里暴躁地翻找某段旋律草稿时,目光却猛地定住了。
那张他遍寻不见、揉得皱巴巴的谱纸,此刻正安静地躺在琴架最显眼的位置。不仅被仔细地压平了褶皱,上面那些狂放潦草的标记旁,还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工整冷峻的笔迹,清晰地标注着对应的和弦级数、建议的指法走向(用他看得懂的简写和箭头图示),甚至在几处他反复修改涂黑的旋律线上,用极细的红笔圈出了节奏不稳或音高冲突的节点,旁边简洁地写着:“切分?升半音?”。
林南野捏着那张谱纸,指尖用力,几乎要把它再次揉烂。一种被窥探、被解析的恼怒,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精准理解的奇异暖流,在胸腔里激烈冲撞。他烦躁地将谱纸甩在桌子上,拿起吉他,对着那些冰冷的标注,泄愤般狠狠扫出一个狂暴的和弦!音箱爆发出刺耳的轰鸣,震得墙壁嗡嗡作响。
隔壁房间规律的书写声,在这声噪音中,再次停顿了半拍。
午后的公交像塞满了沙丁鱼的罐头,闷热而拥挤。林南野背着琴包,单臂抓着吊环,身体随着车厢的摇晃而摆动。沈北桉站在他斜前方,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护着怀里的书包,里面是刚从图书馆借出的几本厚如砖头的医学专著。一个急刹车,车厢里的人猛地向前倾倒!
沈北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撞去!
后背结结实实地撞进一个温热而坚实的胸膛。隔着薄薄的校服衬衫和T恤,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口的起伏和骤然绷紧的肌肉线条。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汗味和松香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与此同时,一只温热的手掌,带着薄茧,下意识地、极其短暂地扶了一下他的腰侧,帮他稳住重心。
“站稳。” 林南野的声音贴着他耳后响起,带着车厢噪音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那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
那只手如同被烫到般,瞬间撤离。
沈北桉的身体僵在原地。被触碰过的腰侧皮肤,隔着布料,清晰地残留着那短暂却滚烫的触感和力道。后背紧贴着的胸膛传来的热量和心跳震动,比车厢的引擎声更清晰地撞击着他的感知。耳根瞬间烧得通红,一路蔓延到脖颈。他猛地向前挪了一小步,试图拉开那几乎为零的距离,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死死盯着车窗外来往的车流,镜片后的目光却无法聚焦,只觉得整个车厢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而灼热,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那擂鼓般的心跳。
林南野收回手,指尖残留的触感让他指节微微发麻。他别开脸,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下颌线绷得死紧。吊环在他掌心被捏得吱呀作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沈北桉后背离开时带走的温度,以及对方瞬间僵硬的身体反应。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的悸动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他只能更用力地抓紧吊环,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车厢的喧嚣被无限放大,又似乎被彻底隔绝,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以及鼻尖萦绕不散的、对方发梢干净清冽的皂角味。
那晚,林南野房间的吉他噪音持续到后半夜,狂暴而混乱,像一头试图挣脱牢笼的困兽。他把自己砸进每一个失真的和弦里,用几乎要震碎音箱的音量,疯狂地消耗着过剩的、无处安放的精力。汗水浸透了他的T恤,指尖在琴弦上刮擦出火辣辣的痛感。他需要这噪音,需要这近乎自虐的投入,来填满那些被薄荷糖、被标注的乐谱、被公交车上那短暂一扶所搅乱的思绪。依赖?他不需要那种软弱的东西。沈北桉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干净、冰冷、前途无量,和他这种活在泥泞和噪音里的垃圾根本不是一路。父亲那张失望又暴怒的脸在混乱的音符中闪现,像一盆冰水浇在烧红的烙铁上,发出刺耳的“嗤啦”声。
隔壁房间,台灯的光亮也持续到了破晓。沈北桉面前摊开的不是课本,而是厚厚一沓从医院带回来的、关于新型靶向药物临床试验的英文资料。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像冰冷的蚂蚁爬满纸页。他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啃下去,用繁重到令人窒息的信息流,堵塞所有危险的缝隙。笔尖在纸页上划动,留下冰冷坚硬的痕迹。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公交车上被扶住腰侧那一瞬间的灼热,后背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紧贴的、年轻而有力的心跳。这种混乱的悸动是危险的信号,是失控的前兆。母亲苍白的脸在化疗后的疲惫中浮现,那沉甸甸的、名为“希望”的砝码,全部压在他绷紧的神经上。他不能分心,不能偏移,不能有任何差错。未来是一条冰冷而笔直的钢索,他必须目不斜视地走下去,哪怕脚下是万丈深渊。
天光微亮时,林南野房间的噪音终于停歇,只剩下音箱低沉的电流底噪在死寂中喘息。他瘫倒在冰凉的地板上,汗水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手指的伤口渗出血丝,混着灰尘,黏在琴弦上。
隔壁房间,沈北桉摘下眼镜,用力按着酸涩刺痛的眉心。那沓英文资料只翻过了三页。窗外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鱼肚白。
书桌一角,那两盒薄荷糖静静躺在台灯底座旁,包装纸在冷光下反射着廉价而刺目的彩光。空气里,松香、汗味、油墨和消毒水的气息无声地交织、碰撞,又各自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