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殊骤然停下,他双臂垂落,嘴角蠕动,似在说什么。
还未听清,喜尔就见他受伤的小臂上,流出许多的鲜血,郎殊没看见般,轻微地抬了下手,转身面向正在跪拜石像、口中高喊“祈微”的村民。
喜尔撕下袖口的布料,一层层地缠绕在他手臂上,然而无论她怎么缠,都无法阻止血流。
越是没有见到成效,她就越是着急,额头上布了层密汗,她随意抬手擦了擦。
“你在担心我?”郎殊侧耳聆听她的粗重的呼吸声,满不在乎地问。
“…再这样下去,你就要死了哎。”喜尔没好气地说,一条人命在她面前逝去,她岂能不管。
他轻笑了下,缱绻又随意:“那又怎样?”
喜尔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继续手上的事。
不过一会他歇了气,用正统圆润的声音问她:“不过,你有没有想实现的愿望?”
“问这个做什么,你能帮我实现?”喜尔继续为他包扎伤口,头也不抬地说。
“……如果我可以呢?”他顺势接道。
喜尔只觉后背吹起一阵凉风,冻得她的肩胛骨生涩发疼,她抬目瞧向前方跪拜石像的村民们,他们一一说出自己的愿望,金银、食物、衣衫、寿命、时间……每说一个,郎殊手臂上的血流便加快一分。
她深深拧下眉来,瞧着同一个人请了一个又一个愿,仍丝毫不知满足,恬不知耻地跪下来。
“这…怎么会与你有关?”她原以为石像面容与他相似只是巧合,没想真相底下藏着这层玄机。
“这是一种反噬的法术。”郎殊缓缓道来。
“有人要杀你?”喜尔惊呼,手段真歹毒。
郎殊疲累非常地坐下,风吹乱了他的发丝,将他身形显得异常脆弱,仿佛泡沫般一碰即碎。
喜尔调换脚步,蹲在他面前:“我要怎么做?”
“去求你的愿望。”嗓音掺杂在风中,他将她往后一推,她就轻飘飘地飞起,落在了石像前。
她面向人群站立,瞧向不远处的他。
虽他的神情舒朗,处处透着温和…但喜尔可不会轻易地上当受骗,她微微一笑,捧起一把淤泥朝石像的脸砸去。
叭嚓!
众人朝她瞪来,眼神迸发凶光。
喜尔反手将他出卖:“他,他叫我砸的。”
众人撸起衣袖,面目狰狞。
喜尔弯了弯身子,看向人群后的郎殊,一脸骄傲:“怎么样?”
众人忍无可忍,一齐朝她扑来。
“跑呀!!!”喜尔立刻变脸,撒丫子往前跑,众人奋起直追,一群人跟她一个人较量。
她利用空隙转眼查看,郎殊早不知躲在了那个旮旯,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直到她体力耗尽,眼看就要被追上来的一个壮汉摁住,郎殊才出现,大发慈悲地救她一命。
他环住她的肩膀向后一跃,与追上来的人群拉开一段距离,喜尔光顾着喘气和擦汗,没顾得上郎殊与村民们的对话。
村民:“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破坏石像?”
郎殊低着头:“过路人而已。”
村民暴怒:“你可知道你们在什么!”
郎殊转身离开:“与其在这与我纠缠,诸位不如先看看身后。”
只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的喜尔,也抬头向前望去,一阵巨响“轰”地响起,石像被炸成无数碎石,村民们皆被惊得大呼小叫,易受惊体质的喜尔却毫发无损,因为郎殊在紧要关头,替她捂住了双耳。
两人经此一事,是无法在曳白地继续待着了。
不过正好两人整装待发,也是该出发前往下一目的地,鹊印桥了。
他们刚出小镇门口,身后就传来呼唤,小豆子和爷爷步履蹒跚地追来。
“喜尔姑娘,能否让我爷孙两与你们同去啊?”
喜尔看一眼郎殊,才开口答应:“好啊,那一起吧。”
说完她又看一眼郎殊,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后,松了口气。
路上晋元爷爷说了原由,他认为自己时日无多,希望能在最后的时间里,多为小豆子谋求一点福祉,能上无恙城当然最好,不能也不强求,能往走一层是一层。
“喜尔姐姐你累不累?我帮你拿。”小豆子这窜过来,意图接过她手中的竹竿,这是郎殊用来探路的,此刻另一端正握在他的手中。
从避莲村到雾时山,再到曳白地,两人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行走,喜尔握住竹仗的前端走在前面,郎殊握住后端走在后面。
这种差事不是非谁不可,小豆子也实是好意,她打算承了这份情,不让爷孙二人难为情。
“你累了?”她还没松手,郎殊就冷不丁地出口。
喜尔反手握住竹竿,摸摸小豆子的额头:“乖,姐姐这里不用你,去搀着爷爷。”
小豆子应声离开,喜尔朝郎殊嗤气:“刚才的事,你打算怎么谢谢我?”
“送你一条手臂,如何?”她问得随意,郎殊答得更随意,他举起他那条虽止住了血、但仍旧血淋淋的手臂,笑着问她。
喜尔笑容顿失。
他立马道:“开玩笑的。”
她竖起竹竿,快步朝他走近,在另一只衣袖上撕下布条,捞开他的衣袖为他重新包扎。
“话说你们修仙之人,不是有一种法术能使伤口愈合,你为何不使?”这个疑惑她昨日便有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问出口。
“你不是修仙之人,懂的倒还挺多?”
“……”喜尔不说话,却挡住他的去路,大有他不解释,两人就此耗下去的架势。
他无奈解释:“背后行事之人本就是要以此重伤我。”
“他故意使你无法愈合!”喜尔气愤大吼,不知不觉地握紧拳头。
“这么生气做什么?”郎殊突然趋近,温润一笑。
喜尔身体陡然发麻,暗道该死:“啊…我只是觉得,此人过于卑劣。”
“你怎么知道,是一个人?”
“……那是几个人?你的仇家有很多吗?”喜尔突然觉得无望,他之前没给她透露过这点啊。
“害怕,还是担心?”郎殊扯了扯嘴角,不自觉转向别处,他好像早已习惯了,身边人因为各种原因而离开他。
“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喜尔摩挲下巴走到他面前:“你好像对我很没有信心啊。”
她又插着腰,不断地摇头叹气:“这样真的不好,很打击人的。”
“打击到你了?”郎殊问。
“快打击死了。”喜尔垂头丧气。
郎殊向她走近,在她周围铺盖一层阴影,接着用手轻拍她的脑袋,嗓音如弦轻弹:“那就活过来吧。”
喜尔骤然心慌,心口如万马踩踏般,她抬头看向对面的他,如一棵水洗后的嫩松般,满眼尽是清净与灵动,这样的他双目没有失明,该是怎样一个清风明月的翩翩少年郎。
后面的路途中,喜尔因好奇不断回头看他,他察觉到了却不作声响,端着一副平静自如的神色,在她第一百零八次回首时,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旁。
喜尔被突然出现的他吓得一激灵,回头一看发现竹竿的另一端正悬空着,导致她没有发现他早不在身后了。
“你怎么突然走上来了?”她埋怨道。
“你对我产生好奇了?”他将手搭在她的小臂上,不答反问。
“…嗯,是又怎么样?”她向来坦荡,事实就是事实,不在于她承不承认。
“不怎样,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
“……”他笑而不语。
四人一起往山上走,遇见不少下山的人,几乎每一人都是脸色阴沉,像是遭遇了人间难以接受的大创。
喜尔收起上前询问的心思,自觉站到一旁给他们让路。
“看来这第二关不太好过啊。”小豆子爷爷扶树轻叹,他见识颇多、比之数人,想必对此情比景有独到见解。
喜尔将郎殊牵引到一旁,昂首望去,认真聆听。
“在多年以前,我曾听人议论,说是这鹊印桥诡妙多变,即便是感情再坚韧的二人,也会在此地多生嫌隙,有的就此一别宣告永世不见,有的挥剑相向斗得你死我活。”小豆子爷爷用虚张声势的口音,加上抑扬顿挫的手势,听得喜尔直起鸡皮疙瘩。
她悄悄移步到郎殊身旁:“这地方真如此邪乎?”
“喜尔姑娘。”小豆子爷爷听言,邃转过耳来,语重深长地道:“邪乎的不是地方,而是人心呐。”
“啧,又要考验人心。”喜尔踢开脚下的石子,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郎殊巡声走近。
“…没,什么。”喜尔否认。
让他知道,估计又要淬她胆小怕事了。
因为她不是怕,而是烦,真的烦,她自小便讨厌摇摇摆摆、漂忽不定的犹豫,于是她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矩,做了决定就不要后悔,并坦然承受结果的好坏。
故而这些关卡考验,对早就下定决心,如无意外、在死之前都不打算改变的喜尔来说,就像是要把讨厌的食物吃吐了一遍又一遍,才能证明自己是真的讨厌。
她这边郁闷得紧,郎殊那边阴气笼罩,他听到了她嘀咕的内容,理会成了与之相反的意思,觉得自己惨遭背叛,此刻正想着,要一刀刀片去她的血肉,再抽出她肋骨做手杖呢。
“啧~”喜尔忽然周身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