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口,不出意外被抢了词的方濯用力瞪了一眼。他摇头晃脑只当看不见,一脸无辜地转过去了。
姑娘没留意这边的暗潮汹涌,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花岭镇镇中——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却最终变成了她的噩梦与沉在九尺之下的坟墓。月亮照彻她破烂的衣衫,像是给那些破碎的布料度了一层银,这让她好似刚被取下的被钉在山崖上的雕像一样眉目冷清,而又宛如壁画上的飞天一般即将飞离这个尘世。这满脸尘灰的受尽折磨的姑娘十分温柔地说道:
“你要说我怨它,我也不怨它,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地方养育了我那么多年,却最终要夺走我的生命。为什么它明明临着那么美的山岭,可却干出的都是这种龌龊事。”
“花岭镇已经有了很多年的历史,我死的时候刚过十六岁,从我的父亲出生的那一年,花岭镇就一直存在。我从有记忆开始就从没有离开过花岭镇,唯一一次出游是前往振鹭山。每年我们都会敬拜花神,希望花神可以实现我们的愿望,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花神开始年年犯难,不得已需求让许多人前来一观到底是如何触怒了花神,因何而出现这种变故。”
方濯听了一愣,这和村长说得可不一样,他从来没有提到过早在这之前,花神就已经“降怒”过的事实。他所表现出来的似乎只是一时的怪异而产生的焦急,可如果是多年犯难,早就该请人来请神或者是镇压,而不该打着“查看”的幌子来请他们前来。
唯一的可能性只是……他还有别的打算,甚至同他所说的理由没有半点相符。
姑娘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接着说道:“可是花神到底是因何而来、又掌管着什么,我们一切都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从花岭镇出现开始便临着那片花岭,而这终年不败的奇迹正是花神所赐予我们的。所以我们要感念花神、祭拜花神,为花神献出我们的一切,并且随时随刻准备迎接花神的旨意。”
“但实际上镇中人并没有形成一种十分虔诚的花神的信仰,毕竟大家只是靠着花岭生活,只要有花岭在就可以,而花神到底是否如何并不重要,但大家每年都会去参加花神祭典,以此来感谢花神这么多年来的恩惠,那时候大家都会穿上统一的黄色衣衫,因为花神像手中的那朵花就是栀子花,大家一致认为,这便是花神最喜欢的花,于是以栀子花的花汁做了染料,给每家每户都做了一些黄色衣裳。”
这倒是对上了。方濯想起来自己在客栈大堂中曾经见到过的那个黄色衣裙的女子,心想道她也非人相所般,是否也如这位姑娘一样,只是花岭镇中失去神智的孤独的魂魄?
他这样想着,事情便仿佛越过了所能接受的所有范畴,逐渐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一路奔驰而去。姑娘的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是回忆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方濯看到她的手指抓紧了自己的衣服,就连脏污的侧脸也随之变得愈加惨白:
“可自从花神开始降难之后,年年花神庙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怪事,村长年年都会找道长或者是修真仙君前来平息花神的愤怒,可是杯水车薪,平息了一波还有另外一波,一年往往会犯难两次,花岭镇中人心惶惶,而我更是一经花神降怒就都怕得不行,我害怕花神降怒降到我和我父母的头上,我不想因此而成为神怒的发泄处……”
“可那一年村长叫我过去,说花神点名要见我,只有见到了我,花神之怒才能平息,花岭镇的危难才能过去。”
“可我不信,我又怎么能相信?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女子,当时家里正张罗着我的婚事,若没有那一遭,可能我早就已成亲,依旧生活在花岭镇之中。”
“但是村长拿出了证据,他说他找人算过了我的生辰八字,我的前身是花神座下一个小小的花侍,却因聪明谦和而受到花神的重用和喜爱。可当事不甚如意,我因为做错了一件事而被贬下凡间,托生成为这一副躯壳,花神听说我在此,便只是想再看我一眼。”
“我不相信,但是我没有办法不去,村长早就告诉了镇内所有人我是花侍托生,他们都让我去,说若我不去便为难我的家人,我……”
姑娘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哭自己的命运,也哭家人的命运。眼泪顺着血迹掉下来,哭了半晌,连衣襟前端都哭红了。柳轻绮没说话,只是给她递了个帕子。很快那帕子也染成了一张血帕,姑娘捏着帕子,似乎是很难置信自己竟然变成了这副样子,愣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慢慢地接着说道:
“我只能去……我不能不去,他们都让我去,我不能不去……”
“我听从村长的指示,晚上前往花神庙,他说我只要在那里陪伴花神一晚就好了,我是花神的花侍,花神是不会害我的,我硬着头皮走进了花神庙,庙里只点了一盏灯,真的好可怕,还没坐多久,就突然听到外面有声音,我害怕,不敢出去看,就躲到了花神像后面,可却看到有一根桃枝戳破了窗户探进来,我吓坏了,可没来得及跑,就已经被当胸戳穿……”
桃花枝?方濯一惊,差点就要站起来了,手刚扶着地面想要往上撑,却被柳轻绮一把覆住了手背,用力按了一下。
“别急,”他轻声说,“让她把话讲完。”
方濯平复了一下呼吸,点点头,他知道现在打断这姑娘,就相当于将她好不容易回忆起的完整过程拦腰切断,按照她现在的情况,被打断之后再想起来可就不容易了。因而只能坐在原地,心焦如焚地听着,满脑子都是他们进入幻境之前的场景,怎么跟目前她说的那么像?
果不其然,接下来这姑娘几乎复刻了他们的所有遭遇:她被桃花枝当胸戳穿,但却并没有死,而是又宛如复生一般,看到自己站在家门口。可是家里没有一个人,她害怕是花岭镇的人带走了她的父母,赶紧跑出去要查看,可花岭镇中也没有一个人。
她绕着花岭镇走啊走、走啊走,除了熟悉的房屋和空荡荡的庭院,完全听不到任何的响声。她害怕极了,在街上跑了一圈又一圈,大声呼喊着父母,却并没有人回复她。
直到天边突然打了一声闷雷,她以为要下雨了,赶紧躲在屋檐后,却突然看到花岭镇之外、在花神庙的位置,突然出现一颗巨大的石雕头颅,正是花神像的头——她没有方濯和柳轻绮那么幸运,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味地往前跑,可却又如何能奔得过花神像,被那莲花剑一剑劈穿,便再也没了记忆……
“我死在那个幻境里,我知道,”姑娘喃喃地说着,身后是一片迎风摇曳的稀疏的星空,“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复生,那枝花枝将我带入了幻境,我在幻境里死了,于是我也死了。我也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花侍,我是对的,他们并不是想要平息花神的愤怒,黄色衣衫也并不是要拜花神,他们要拜的,是别的东西,所谓的花神祭典,也是借以祭典完成那个不可告人的事。”
方濯的心脏怦怦直跳,他听到自己喉结上下用力窜动的声音。即将比邻事情真相的兴奋让他开始血脉贲张,而事件本身的诡谲又令他的紧张与下意识的退避提到了最高点。
柳轻绮握了握他的手,意味着让他镇定下来。方濯深吸两口气,尽量让夜风灌进他的肺腑,浇灭那些即将沸热起来的五脏。柳轻绮问道:
“所以,既然不是为了敬拜花神,那又是为了什么?”
姑娘鼓了鼓嘴唇,这个词语对她来说似乎有些困难。她的面部在夜风中愈加僵硬,露出半截白骨的手指顶着自己的唇角,几乎要戳破那些脆弱的濒临腐烂的血肉,往上提了半晌,才终于磕磕绊绊地将这个词语从舌尖艰难地吐出来。
“——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