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东西……据说当真可以辨真假、明真相……但我也不知道,可……”
唐云意叽叽喳喳给他讲了半天,表情凝重,但眼神总乱飘。方濯就着他的手扶着真心镜,对着那镜面,陷入一阵沉思。唐云意观察着他的神色,确定自己的大师兄现在心情不错且似乎并没有钻进什么牛角尖里,结结巴巴了半晌才敢明一明神,动动喉结,小心翼翼地说:
“大师兄,你真的——”
“……我真的什么?”
方濯揉揉眉心,虽然反问,但内心里已明了。他从唐云意手中接过真心镜,左手轻轻一扣,掌心中便飘出些许紫黑色的气息,无师自通地滚到那凹槽处擦了一下,随之如一根线般又被轻飘飘扯回掌心,淡淡道:
“你分明已看见了。”
“……”唐云意嘟囔道,“之前二师兄说你是灵魔混血,我还不信。现在看来,当真是我误会了他。”
方濯嗤笑一声:“掌门师叔都已有了定论,你为何还不信?”
“你之前可看不出来身上有什么魔息啊。一点儿征兆都没有,灵魔混血都是这样的吗?”
魏涯山脑子很清晰,做出抉择非常迅速。在下了决定之后,他便立即通知了观微门下所有弟子这件事,并且告诉了几个堪称他心腹的内门弟子,叫他们不至于太惊异。但这波人也不多,顾清霁祝鸣妤自然在其列,而再多加个裴安之,此事也就差不多了。
魏涯山道:“平素与你关系不错、走得较近的,自然要知道这个秘密。待到不得已而求助时刻,说不定他们能更轻松地帮你一把。但此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特别是与你有嫌隙的。守月无法瞒,你便要告诉她,万万不可将此事漏给啸歌。”
方濯闻言便一愣,紧接着有些忐忑,不知为何,莫名不太敢抬起头来:“掌门师叔原来也已看出……”
“不知你二人底细的都发觉了,我又如何不能发觉?”魏涯山叹一口气,“你们两个的事……恐怕一时难以解决。这便不是师叔所能插手的了。只是同门一场,能给彼此留些薄面更好。他如此般错误,这回险些伤了亲姐姐,以后莫要再意气用事才是。”
方濯为喻啸歌这事,虽然不曾过度反应,但也总觉其中格外蹊跷,难以捉摸。他无从得知这样的直觉从何而来,虽然并没有证据,但他却也总觉得,喻啸歌对他“欲有杀手”,并非只是为了拈酸吃醋。
再者,在入门之战因守朴之死而不得不草草暂停之后,喻啸歌曾经来找他道过歉。他说他前些日子修炼过度,导致彼时略有走火入魔,没控制好自身,才险些酿成大祸。他虽然沉默寡言,但胜在恳切,加之方濯当时看他情形,便总觉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听到他这样解释,虽然不能说完全相信,但也长叹一声,头一回抛却了偏见,颇为无奈地说:
“我相信你没有害我之心。毕竟同门一场,再尖锐的矛盾也不可拿性命开玩笑。可你又当如何与守月解释呢?”
“守月师妹那边,我会去同她解释清楚,”喻啸歌握着剑柄,微微抬头,神色镇定从容,但眼皮轻掀之时,睫毛微颤,竟显得有些凄清,“我只愿师兄莫要为此事误会我。我们之间的误会太多了。”
“我觉得一点也不多。”
“我会待守月好的。”
方濯沉默不语。他从观微门口沉默到自己的屋子,又悄无声息地沉默于柳轻绮怀中。是夜,他怀抱着柳轻绮,坐在床边,将脸埋在他的小腹上,委屈了很久。柳轻绮又是笑着乱揉他的后脑,又是将手见缝插针地探进去挖他的脑袋,半天把人拔不出来,连带着胸口都闷得一阵热,可腹间却也总被这两层衣物的鼻息煨得身上又烫又暖:
“你又怎么了?”
“我在想……我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错的。”
柳轻绮明了了。他伸手下去,轻轻摸摸方濯的侧脸,没摸着潮湿,心里有了底,懒洋洋地说:“啸歌和守月的事?”
“我就是奇怪,怎么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就你这性子,要是知道了他们两个早‘暗通款曲’,不得直接提着剑把喻啸歌给砍了。”柳轻绮笑道,“就跟上次在倾天门一样。你知足吧,幸好你倾天师叔待你不错,那可是他的亲传弟子。”
“……他们要是提早告诉我,我也不会突然受那刺激,”方濯抬起头来,撞见喻啸歌与君守月暗中约会时的表情有多狰狞,现在就有多委屈,“我不就是、不就是一时难以接受么。谁能想到这小子突然就开了窍?”
“你气的是他开窍么?”
“是他分明做了决定,却不肯告诉我!”
“可是,”柳轻绮忍俊不禁,“事已至此,你还能有什么法子不成?”
“我没有,我就是气不过。”
“好啦。”
“我又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啊,但凡有人提前给我透个底,我肯定不至于——”
“好啦。”
方濯满怀一肚子委屈,说起来就没个头。他的感情是经历了几个阶段的变动的,从最初的震惊愤怒到如今的茫然憋屈,想一想,又颇感冤枉。他偷偷跑到柳轻绮的屋子里来,说了半天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越说越伤怀,最后用力一锤床头,大声道:
“好,我承认之前是我不对。是我对他有偏见,是我不该插手他们两个的事,我以后再也不管了,行了吧!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以后我再分半个眼神给他,我就是狗!”
柳轻绮哈哈大笑,乐不可支。他拽住方濯的胳膊,把他拽自己身上,抬手忍不住掐了一把他的侧脸,笑嘻嘻地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无理取闹的时候这么可爱呢?”
“我这叫无理取闹吗?”
“你是守月的大师兄,从小又护着她、带着她、照顾她,你也比她懂人情,旁观者清嘛,在这方面,你多两句嘴也没什么,”柳轻绮道,“怎么好因噎废食?”
“我嘴倒是多了不少,可谁领情?”
“你是说守月不领情吗?”柳轻绮眨眨眼,意有所指,“你今夜好好睡一觉,明日去旁敲侧击一番。不过不要多问,你师妹现在因着这事儿正难受呢。”
君守月会难受,方濯也隐隐能猜到。他这小师妹虽然一意孤行,但却也颇重感情,这回倾心的道侣和亲师兄产生了矛盾,她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她又年少冲动,还没到能够熟练变通的年纪,估摸着现在正抓心挠肝,不知怎样面对才好。
方濯叹一口气。她难受,他心里也不好受,最初如果不是喻啸歌叫她难受了那么多年,方濯才不插手这件事。只不过现在,他可算是品到了“苦果”,依稀明白了一些叶云盏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有的事,的确需要他出手暂且阻拦,以免君守月年轻气盛,再做些什么以后必然会后悔的抉择来。可有的,他就是注定无法搁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奔向远方,不知是希望深处的密林还是濒临崩溃的深渊。
可事已至此,又能怎样?他不是固执的人,但君守月是。她就是喜欢这人又能怎样?方濯再觉得不妥当,又能如何?不管喻啸歌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似对他有杀机,但这也已说明了一点:两人之间的矛盾已经无法掩盖,连魏涯山都依稀猜得其中道理,倘若接着步步紧逼,刀剑相向是早晚的事。
方濯不喜欢喻啸歌,但不代表着他真的会任由同门之间的情谊一步步迈入无法挽回的暗河。现今这危机的尖喙已经蠢蠢欲动,即将从那虚情假意的平静之下探出头来,面对着终有一日会到来的爆发的剧烈争斗,唯一能成行的法子,便是有人后退一步。
后退一步,拉开空间,留下还可用来解释的时间,缓和即将触碰到一起的刀尖与剑刃,给彼此一个喘息的机会,寻找也许还存在着的和解的因子。
于是,这便是方濯的决心——后退一步。
“……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但毕竟,他是我师弟。……我承认我之前做错了,好吧。但是这种觉悟可能来的有点晚。”
柳轻绮看着他。两个人没有点灯,唯有一盏月光像雪山上落下的一片仙鹤羽毛那样轻飘飘地溜入房中。方濯两手撑着脑后,四仰八叉地占据着柳轻绮那小床的一半空间,看着房梁唉声叹气,神情却颇为严肃,目光哀伤,像是做下了什么违背良心的决定,说着说着,便闭上了眼。
“我只愿……我只愿,她以后不要后悔才好。”
“阿濯,”柳轻绮过来摸他的额头,“他打不过你的。”
“就是这个原因。”
方濯爬起来,坐着看他:“所以当时,我把剑收了。”
柳轻绮微微一笑,笑容却未至眼底。
“我就知道我家阿濯最是仁善之人。”
“但是,你不高兴是吗?”
“不会啊。”
方濯将手伸过去。两人十指相扣。许久的沉默后,柳轻绮才又开口,而这时天边月似乎又倾斜了一些,滴漏响过几声,又再度回归沉寂。
“……你待同门如此,也自该如此。”柳轻绮的声音很淡,笑容却不自觉收敛了些,“你做的是对的,我没什么好说的。”
“师尊,你放心,”方濯握紧了他的手,“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一定不会再和他起任何矛盾,而若再有下次,遇到有人若要对我下杀手,我也绝不会手软。”
柳轻绮嘴唇微张,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的眼神略有晦暗,快速瞥了方濯一眼,便低头整理了一下神色,才开口时,已经转移了话题。
守朴死在振鹭山,又算是“死在”方濯手下,他必然不能再躲在幕后。是以尽管心下不安,半夜偷偷跑来柳轻绮这边寻安慰,他还是尽量早早地睡了,梦中梦见有鸟在疯狂地啄自己的脑袋,抬手挥一挥,又感到腿上一阵疼痛,低头一看,一条巨大的长了腿的蟒蛇正缠绕在他的腿上,脖子前倾,嘶嘶吐信,沿着腿部肌肉一路向上,其滑溜溜的躯壳外表却好似一根毛喇喇的枯枝,磨得他肌肤疼痛不已,走一步路便感到双腿俱断一般。
但这样的疼痛并没有就此消散于梦中。拼尽全力劈出去的那一剑到底还是让他万分疲惫,第二日差点没爬起来,在难得早醒的柳轻绮的催促下才慌里慌张地穿衣服跳下床,随便把祁新雪给他的药灌下,便冲往灵台门,路上碰到守在他门口想和他谈谈的君守月都挥挥手示意她回来再说,待到了地方,满眼便是陌生而又熟悉的人们,可踏入灵台门的瞬间,他却并没有去思索接下来应当如何应对如此危机,而是魏涯山昨日按着他的肩膀说的那句话:
“你不会是第二个邰溯,我振鹭山也不会是第二个林憺山。”
方濯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再睁眼时,其眸光神情已然全然不同了。
振鹭山原本的一场盛会被突如其来的命案打断,并且临时成为众门聚集之地。此时祁新雪的药便派上了大用场,方濯体内的魔息几乎无一人察觉,就连那个窥得些许端倪的白华门冯长老用尽法子尝试着找出他身上这隐约的“第二股气息”究竟来源何处,却也只能是徒劳无功。
守朴之死也基本上没什么异议。尽管周堂主始终强调守朴的死一定另有隐情,但经由多方讨论,依然认为守朴并非死于方濯那一剑,而是他的去骨针。他已经死了,自然也难以再寻求其是否曾有修习魔功的影子,但这致命伤的确因去骨针不错,怨不得方濯那一剑,只能算是咎由自取。
而所谓的裴千影与飞乌山一事,不见具体情形难分真假,故而便打算在离开振鹭山后由白华门再带着人去一趟飞乌山,看看是否能有其他的发现。至于振鹭山,尽管出了人命,可最后一枚去骨针到底是在守朴身上发现的,也不能就此将帽子扣给振鹭山,故而尽管不少人都心存疑虑,颇为不满,但也只得随意而去,静观其变。
诸门来了又走,明白不能现在正处风云既变时刻,不能久留。但来的毕竟还有收获,至少在离开前,有不少都与魏涯山商议密谈片刻,虽然不知具体内容,但这些老狐狸纵横修真界这么多年,也自然可以敏锐看出,恐怕这个所谓“龙头”已经要换人了。
方濯对此感触颇深。在他尚在白华门的时候,尽管在场各位有大部分他都不认识,但他们的眼神却是如出一辙,看着看着便已熟悉。现今那眼神已经明了着掉了个个儿,也彻底换了一副口吻,眼瞧白华门不在身旁,看他在侧,便着意说些什么少年英才、惊才绝艳、前途不可限量之类。方濯正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所以才只是笑笑,不做声,清楚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有时,他也忍不住去想,趋利避害、以求百年大业是人之常情,没有人会甘心就此沉沦,而放弃眼前现存着的机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