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气。
她将近两个时辰都不曾移身,一直耗在这个尹鹤身上,起身时扶着额头,踉跄两步险些栽倒。身旁弟子赶紧扶了她一把,唐云意这才发现她的耳后碎发已经濡湿。身后是一滩模糊的、幻影似的昏黄的微光,那是灯。而在灯之外,冰冷繁复的霜天之上,万层积云下覆盖成一轮淡红色的月亮。月光普照大地,仿佛切碎此深夜所有人的灵魂,似一把利刃,可遏水流。楼头的冰锥都闪烁着一线血红色的光。唐云意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方见得衣摆已被尹鹤沾上不少血迹。斑驳的、脆弱的,像一丛杂乱无章的葳蕤林木,于山崖间沉默无声。
突然,他的右臂像被蚂蚁噬咬、被毒蛇缠绕,猛烈疼痛起来。酸软的肌肤伴随着黏腻的汗液,好似将肌理全部溶解,剧烈的疼痛登时漫上喉头,险些便要吐出来,唐云意一把按住右臂,踉跄后退两步,却因躲藏在角落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彼时在数公里之外,甚至不做任何伪装的陷阱上,同样有人仰头看到了这异样天空。虞凌覆了半张脸的污血,顺着下颌滴滴答答往下流,拧成了一道长河。脏乱神色下隐匿着一双将死的羊似的眼睛。只这仰头一看天的功夫,面前便一剑袭来,像一道凛冽长风,倏地便削断了半只扇面。
“解淮,”虞凌一咬牙,发丝与夜风纠缠,已多了三分狼狈,却仍冷笑道,“十年不见,你竟还是如此德行,是把剑还不够,还要上赶着做人家的狗,你竟也甘心!”
解淮收剑回身,衣袂飘飘,半身污糟血迹,衣衫却分毫不乱。自始至终,他手中的剑也只是由灵力所凝结而出的那一把细剑,其上毫无光华,只有淡淡的灵息缠绕。但就是这把剑斩了围攻数人,此时尸身还堆砌在月光下垒成小山。只是他身上虽然血迹颇多,手却不脏,面上已然溅了几滴残血,手掌却依旧光滑如初。
“虞凌,”半晌后他才说,“这是我的选择,本不必你插手。”
虞凌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勾唇轻佻一笑:“相识一场,提个醒。或许你认为我们圣教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修真界同样能将你逼入死地。”
解淮淡淡道:“你若想死,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虞凌哈哈大笑道:“解淮啊解淮,我早不比十年前,缠斗如此却依旧没能要我的命,你难道还没发现不对劲吗?”他一沉面色,眼中登时闪过一道杀气寒光,“倾天,此话,不是征求你的意见。你这个所谓师弟,我必须带走。你若想阻拦,大可试试,试试看到底是他先殒命于此,还是你先得手!”
语罢,手腕便向下一翻,那半张扇面转瞬消失不见,却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剑来。解淮面目冷冽,眼瞳闪过此剑出鞘时剑光,像抹了一把湖光于剑锋之上,波涛滚滚,盈然有水色。
“你不能杀他。”
“死人自然不比活人,可失手另说,”虞凌笑道,“贵师侄都能‘失手’杀了飞乌山齐守朴,我为何不能失手要他观微门主的命?观微门主可向来与我圣教势不两立,若是出手时奋力抵抗、叫兄弟不小心错了准头也是有可能的。”
“你敢吗?”
“有何不敢?十年都已蹉跎过去,我便不信主上对他还有这般耐心!”
“倾天,”突然,他的面色又舒缓下去,“甭管咱俩到底算什么交情,有些事,我也必须要劝你一句。总是替修真界卖命到底不是一条出路,你这种人,只有圣教和天地才能容下。要么归我圣教麾下建功立业,要么就脱离振鹭山,去做个闲云野鹤人物。你不会真的如此天真、当真认为多立几件战功便可以叫修真界彻底承认你吧?兄弟告诉你,错了,大错特错。此等伪君子嘴上说得漂亮,其实心底里最拿血缘根脉当回事。你非生于修真界,便是最大的罪过。哪怕你立下再多战功、杀再多圣教子弟,在修真界眼里也不过只是赎罪之举。甚至,还可能赎不完,只消战争结束明日,便可立马横刀、直接将你吊在行刑台上!”
“未见之事,危言耸听,”解淮道,“谁敢再起战争,谁便是天下罪人。”
“只要能达成目的,成罪人又如何?”虞凌道,“且论十年前,若当真要抽丝剥茧,我便说掀起大战之人压根不是主上,你可相信?”
虞凌面色沉静,手却已经握紧了剑柄。身后是茫茫寒夜与霜月,落在肩头便成了一点石子似的风声。寂静夜幕中,唯有虞凌的声音掺杂着寒风,一片雪似的在这枯林外的僵硬空气中飘飘荡荡:
“我圣教已经几百年不曾与修真界有往来,甚至连打听都不曾,真正做到了井水不犯河水。这些年来,圣教自然也不容易,蛮荒之地固然有利于我族修行,但谁又甘心一直屈居于此等苦寒之下?可尽管如此,圣教已几近萧条,我们也不曾有任何进攻修真界之心,只因乐念圣女长眠之前曾希望式夷教与修真界之间再无战争,诸位兄弟姐妹尊她爱她,才换了两方数百年和平。倾天,你倒也想想,教主大人登位之前始终在中原各地游历,偶尔回到圣教,甚至还反对过相关提议,没有任何想要进攻之心,却在登位后筹备十余年发动战争,这又是为何?他本不欲如此,可你们修真界偏偏将他逼上如此绝路,也将我圣教逼上如此绝路!我敢说,若他不认识柳一枕,十年前那场大战压根打不起来,圣教不会死这么多人,你们修真界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话音落地,长篇大论也只像一枚叶子缓缓飘落。虞凌抹了把脸,将剑背在身后,观察着解淮的神情。他像是到底还有些顾虑,不打算接着与解淮直面对上,那条右腿也稍稍往后移了移,不动声色地藏在半身之后。解淮牢牢挡在枯林入口处,神色未变,却浑似在沉思。虞凌呼出半口气,眼神从解淮的脸上转移到枯林,不动声色观察着其中情况,口中道:
“兄弟,这事儿若是说要这样就得个结论,自然是不可能。但你现在还能有条后路可走,便是就此止步,从这儿让开,让兄弟将柳轻绮带走。你放心,咱们今日来的人可不少,若是你一时受到阵法影响、功力大不如前,没能护住师弟,也是说得通的。主上不为引战而去,只为了一个答案。小柳公子只要到了圣教,此事就与你完全无关了,倾天……剩下的,哥们会处理好,只要——”
但闻身后“蹭”的一声剑鸣,好似一束流星直坠而下,直取后心。虞凌反应极快,耳朵略微一动,便眉目一凛,登时回身横剑相抵。来人眼神甚亮、穿得也亮,像夜间的一枚星子落地。身遭萦绕万千剑气,面目冷凝,杀意奇重,步步紧逼毫不留情,一开一合间均如高举鬼头刀。寂静夜间登时光滑四溢,似电闪雷鸣。虞凌叮叮当当与他交手几阵,突然一回头。
“解淮!你执迷不悟!”
话音未落,突然喉间一卡。头顶登时闪过一道光芒,随即又是一道、另一道。虞凌横剑挡住前方攻势,抬眼一看,身形当即僵在原地——
但见当头星光闪烁,隐隐若江流浩荡,分分直指头顶,像丛林间的猎人眯起双眼窥视罩门。再定睛一看,才发觉那根本就不是星光,而是剑光:数把利剑不知何时已经悬于头上,倒挂霜天,以月光做锦帛,拂过双刃,听闻擦的一响。再低头一看地面,先前带来的人身遭武器全部消失不见,竟不知何时已凝成数把利剑立于半空。而解淮于身后负手,略向前走一步。头顶剑鸣数尺,亦微微下沉。一把剑锋登时抵上肩头、距离命脉近一寸之遥,身后靠近一段霜风似的身影,一个陌生但清越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
“姓虞的,我看你是完全不知道弃子是什么意思。”
“叶——呃!”
剩下的话被吞没在喉间,化为痛苦的一哼。虞凌的手臂被这人一把钳住,按着肩膀只往后一掰,便听闻咔嗒一声,手臂连带着袖口稀稀拉拉往下一落,虞凌面上立即覆上半层细汗,整个人迅速向上一蹬,却被一剑抵住喉头,动不了了。
“师兄,”叶云盏发丝微微有些凌乱,夜风中抬头,“这人废话如此之多,看我拔了他舌头!”
“叶云盏!”虞凌忍着痛一仰头,“魏涯山真是疯了,怎么会让你——”
叶云盏一把钳住他的下颌,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语,随之手指骤然用力,便传来了隐隐关节错位的声音。虞凌瞪大双眼,手中长剑爆闪,抬手便要刺去,却忽的感到手腕一沉,连带着本人都被向后一扯。他一口气吸到喉头,还没来得及吐出,叶云盏便已逼至身前,一手紧扣着他的下巴,逼迫他张开嘴,剑锋但一闪,噗的一声,浓重的血腥气瞬间便溢满整个口腔。
血从舌根滚落喉头,一腔火似的嘟嘟囔囔得进了腹腔,烧得他四肢剧痛,头颅仿佛要爆开一般,每一根神经上都嵌着滚烫的岩浆似的洪流。此刻这洪流好像一块枯叶,磨损着肺腑与五官,割裂了血肉与筋脉,在心脏的边缘来回辗转、研磨,仿佛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汩汩律动着绝无半分停息意图……
面前人的眼睛像一轮月亮,登时便被血色覆盖。虞凌咳嗽两声,却只能从喉间溢出些许野兽似的轰鸣。叶云盏后退一步,以防那东西摔在自己身上,颇为嫌弃地一皱眉。他的面容原本明净顺和,只是在此刻柔顺尽失,锐利冷峻似悬崖万丈,一眼望去,唯有隐隐迷雾扑朔迷离。
他一把扭过虞凌,压在手下,从怀中掏出一套绳索勒住他的脖子,向下一压便制于膝盖之下。一套动作从善如流,做完这一切才对解淮说:
“师兄,我先将这厮送回振鹭山,随后再来接你们!”
“不必,”解淮道,“你去了,就不必再回来,以防有后招。”
叶云盏看他一眼,欲言又止,但还是点点头。不用说也知道,虞凌落到他手里肯定得不着什么好。他一发完狠,便又难得这般乖顺,带着人便火急火燎地走了。解淮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天际尽头,才略略一松手,漫天的利剑像雨点似的噼里啪啦落下来,他瞥了一眼,便转身要往密林里走,倏地见林中灵息浮动,一道流星似的金光直冲而上,一头撞破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