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炎凉才从浴房出来，就有小厮跑过来说二少奶奶备好了晚膳，正在外屋候她。

闵炎凉迈步进到屋内，见方懿圆正坐在满桌子的菜前一本正经地喝着茶，旁边站着知言，怀里抱着白绒绒的一团，歪头眯眼地有些看不真切。

“还杵在那儿干嘛呢？”方懿圆搁下茶盏，瞥了眼门口的闵炎凉，一偏头眉眼往旁的圆凳上一送，示意道，“数九寒天的，饭菜都快凉了，还不快过来用膳？”

她话音刚落，知言怀里的小家伙似受了惊，竟“喵喵喵”地探出了头，叫出了声儿来。

“呵，原来是只小猫。”闵炎凉登时起了兴，快步上前瞧了瞧，伸手轻抚着，转头对方懿圆意外地道，“懿儿也喜欢这玩意儿？”

“嗯。”见她兴致颇丰，方懿圆愉悦地点了下头，起身用指尖挠了挠小猫的下巴，一语双关地道：“我呀，喜欢就喜欢这洗净了清清白白招人顺眼的样子…”

“是么？”闵炎凉扒着毛看了又看的，心下之前哪儿脏了？

“是呀是呀，姑爷还不知道吧？”见闵炎凉浑然不自知的样子，一旁的知言搭着腔道：“这小猫刚到府上的时候，一身黑不溜秋的跟煤球没两样，别提有多脏了。若不是两个丫头合一块儿来回来去地换了好些道水，哪儿像现在这么柔顺、白净！”

初听这话，闵炎凉单对这小玩意儿的遭遇心生了几分怜意，欲伸手接过时，只觉哪哪儿都不对，心下一琢磨，原来句句都在含沙射影地说自己呢，脸上俨然没了笑意，两手一顿，看了看方懿圆，只见她正站在盆架旁悠悠地擦着手目视着自己，无奈识趣地道：“我，这就去洗洗…”

“嗯，去吧，水还热着呢。”方懿圆搭好巾帕抻了抻，上前宽了她的外袍，笑看了她一眼，凑到她耳畔柔声叮嘱道，“左边的那条是单给你备的，洗完记得好好擦擦，别再拖泥带水的没个正经样，说出去让人听了笑话。”说完偏过头朝知言递了眼神，知言则会意地抱着小猫出去了。

不久，见闵炎凉落了坐，方懿圆起身给她盛了碗米饭，拉着家常道，“一大早的就随爹出了府去，爹就没问起过你什么吗？”方懿圆说着相对闵炎凉落了坐，捏着手巾子朝自己的眼圈指了指，暗道：你那两团洗不净色儿的眼窝子想不出卖你，都难！倘若爹真要问起你昨个儿夜里干嘛去了，可别赖我？

“没什么，爹无非就问候了些家长里短的罢了。”闵炎凉淡如水地应着，压根儿没往旁的想，随意夹了些菜进碗里“扑哧扑哧”地刨了两口，一抬头见方懿圆坐在那儿没怎么动筷，寻着话头道：“哦，对了，爹说义仓那边因前些日子遣退了波伙计，见我近来手头上没什么要紧的事忙，遂将这招工的活儿交给了我。”

“眼下年关将近前方战事紧逼的，这裕州城里做苦力的不是参军的参军，就是出城的出城，城里还有几个能上工的？这可不是件轻松容易的活儿，你可有对策了？”方懿圆拿起筷子又给她夹了些她爱吃的，关心地询问着。

“呵，懿儿这就不必多虑了…”闵炎凉停下筷来对着方懿圆笑了笑，道，“这诺大的裕州城怎会找不出几个上工的？要我说，这城里的伙计大都丰衣足食自是不愁这几个银子，可城外的那些流民就不一样了…”说到这，闵炎凉不由想到每每年末之时，城外那片哀鸿遍野，饿殍满地的景象…

一想到这，她都无不心生恻隐，感伤地道：“城外流民哀鸣嗷嗷，忍饥受冻，草根裹腹；而我却在这里锦衣玉食，珍馐美味…”说着一罢筷，面色又暗沉了几分，感慨地道：“我虽比他们富贵，可知这绫罗绸缎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熊掌羊羔只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

“好了好了，好好的吃个饭怎尽捡‘死“的说？不吉利！”见她动不动的就把自己讲到一个自惭形秽的状态，方懿圆忙用手巾子替她拭了拭嘴角，止了她的话，道：“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无非就是想借此帮上一帮城外那些个呻/吟呼号，居无定所的流民罢。这倒是件善事，也解决了问题；可你有想过吗，城外的流民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千上万不计其数的人，你这个二少爷帮得过来吗？”

“这些，我都想过了。”闵炎凉重提筷子，叹了口气，“纵然我是哪吒，有着三头六臂，也是无济于事。眼下只能帮多少算多少了，工钱我加倍给！”

见她心慈好善的还算有些自知自明，可难免也使了些富家子弟贯有的习性，方懿圆刚想先抑后扬地夸夸她，就见她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

对于闵炎凉的吃相，早就见怪不怪的方懿圆以往大抵会觉着这人欠了些庭教；可刚听她连自己的肉身都极恶如贼…，的确，像这样的‘臭皮囊’哪里值得品尝这么好的东西。如今瞧着这人，方懿圆只觉着顶顶有趣，不禁笑了笑。

闵炎凉见她笑自己，不解地抬手蹭了把嘴角。

“我呀，笑二爷今个儿在外头不至于为了俩大白萝卜饿成这样？”方懿圆说笑着伸手将面前的菜碟都朝她手前推了推，又舀了碗羹汤挪了过去。

“哦，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一药铺开张，换了新字号。我看着铺门前细水长流的，便进去看了看，耽搁了些时辰。”闵炎凉若无其事地说着，一闷头把方懿圆挪过来的羹汤喝尽了。

“那二爷进去看出什么门道了吗？”方懿圆又给她碗里添了些菜。

生意场上的事，大同小异。闵炎凉怕方懿圆听得烦闷无趣，便除旧布新地讲了些白日里新奇立异的事来。

“杏海堂？”头回从闵炎凉嘴里听闻这些新鲜事，方懿圆也不打岔，任由她娓娓道来，听后只耐心地为她条条梳理着分析道，“这减半的茶钱自是吸引了些前来围观扎堆凑热闹的人，如此药铺便借着茶楼热火朝天之盛使得招牌字号快速在城里蔓延开来，另加上这东家独一份儿的丹青妙手以及经商的头脑，谈笑间可谓是移情妙治、手到病除，一点功夫也不耽搁。而茶楼账上亏损的那份，只要在药材上略微涨上那么一两成，回本已然不止。”方懿圆说着笑了笑，颇赏识地道：“这东家生意做的，好生别致。”

“懿儿也这么认为？”听她一席话见解得比自己还要透彻、深入几分，闵炎凉一时间不禁心悦诚服地、愣愣地瞪着眼看着方懿圆良久。

“二爷不也这么认为？”见她干瞪着自己不移眼，又犯起痴来，方懿圆伸过手轻拿了她手中的筷子，在她面前挥了挥，“二爷若走了魂儿，我现在就命人去把那东家请来好生给二爷治治这痴症，定定魂儿，别一个不留神的被我勾了魂升了仙去。猫有九条命也就罢了，二爷的命就只此一条，纵然千金散尽，我也在所不惜…”

“哦。”一听到猫，闵炎凉眨巴了下眼回过神来，颔首尴尬地道，“我就觉着懿儿的本事比我大，让我好生惭愧；再说，人家‘杏海堂’的东家是治病救人的大夫，不是跳大神招魂的巫医，我看还是免了吧。”说着四下看了看，插着话道：“猫呢？知言把猫抱哪儿去了？”

还巫医呢？若不是自己歪打正着地探到了你的脉门（吃硬不吃软），这稀稀拉拉一堆的“臭毛病”指不定哪日还真就请了巫医、道士的过府上，跳上那么一跳，方懿圆把手上的筷子往她碗口上轻轻一放，应道：“左右小猫不过两三个月大，又断了奶，我便让知言抱下去试着喂些流食。”

“既然这样，那便寻些牛羊奶试着喂喂吧，大小好歹是条性命。“闵炎凉怜惜地说着，忽想到早前出门时都没见过这猫呢，随即又问：“这猫哪儿来的？”

“自然是对你了解甚多的三妹清儿了。”方懿圆这才给自己盛了碗饭。

“清儿？”闵炎凉一蹙眉，骤然起身，沉声道：“我去看看她去…”说完径自取了冬衣，随意穿上就拉了门。

“哎，天快黑了，让小六子提了灯跟着吧？”见她毛毛躁躁的，方懿圆手扶着碗半探起身道。

“不用了，我去去就回。”闵炎凉转头对方懿圆说着，看到她手旁的碗，“尽看着我吃了，你也…好生着用会儿膳吧。”说完匆匆出去了。

看着闵炎凉的背影，方懿圆摇摇头，“走这么急，这是怕自己的那些底儿都兜漏了不成？”

原来方懿圆她们一早到了南苑一番客套后，清儿便让小厮抱了两只脏兮兮的小猫来，说是外面捡的，看着怪可怜，又知她二哥打小就喜欢，索性就带回了府。

方懿圆听闻那人喜欢，又瞧着小猫周身堆土积尘的，连毛都黏腻到了一块儿，这模样…倒像跟那人是一家的。于是，爱屋及乌的她就向清儿讨了一只来。

清儿也很是乐意的应了，还就着小猫的话头同方懿圆诉了些闵炎凉儿时的糗事，惹得方懿圆听了只觉比那‘粪桶上描花’的怪诞事有趣多了，也难怪一提到清儿，那人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这闷儿啊，还真就迎‘猫’而解了。

这边方懿圆才用完膳，知言就揪着小六子的后衣领进了屋。只见小六子满面桃红的被胭脂涂了一脸，比猴屁股都红。

“一大男人，哪哪儿不学好，竟学些胭脂堆里下九流的玩意儿…”知言哭笑不得地嗔骂着，一把将手上揪着的后衣领子往方懿圆跟前一送，又拿出一盒胭脂撴到桌上，冲小六子道：“说说吧，这二少奶奶的东西，哪儿来的？”

“我说了说了，都说过百八十回了，是捡的，捡的！”小六子不厌其烦地辩白着，“二少奶奶的物件儿，我可连指甲盖都没碰过，谁拿，谁地上爬的！”

“可这分明是二少奶奶的，你怎么解释？”知言指着桌上的胭脂盒说着，一转手指尖在他脑门儿上得劲地搓了下，“瞧瞧你这出息，还地上爬的？地下爬的也比你这六亲不认的模样看着顺眼，这万年不变的倔劲儿，别…又是跟着你那位爷学的吧？”

别说，还真就见小六子躬着身子轻点了下头。

“一大男人抹胭脂？”知言点点头，自问自答道，“够新鲜！”

“姑爷身上的新鲜事多了去了…”方懿圆端详着手里的胭脂盒，良久，自若一笑地道，“她涂点胭脂算什么，还搁嘴里吃呢。不过都是之前的事了，都过去了，不新鲜了。”

“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没有说姑爷的不是…”知言瘪着脸掐了把小六子，暗道：事儿都是你闹的，是男人就替自己说说话。

谁知小六子忍痛咬牙地道：“二少奶奶，我是真没拿…”

“这是与不是的…”方懿圆放下盒子对着知言道，“你把我妆镜前的脂粉奁取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不稍时，待知言取来脂粉奁，一打开，里面竟装着一盒一模一样的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