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懿圆从铜镜里诧异地瞧着她一手搂着猫，一手捏着信纸，愣愣地立在那儿泣声道“小橘子”，登时和进屋来铺床的知言面面相觑，知言扶她在椅子上坐好，替她摘着头上的玉簪，小声道：“姑爷别是魔怔了吧，张口闭口的净念着‘故人’的名儿，八竿子打不着的，难不成和那张家小姐有交集？”

方懿圆茫然地摇摇头，对着镜子默思着。

“张采繁？”闵炎凉看到落款处闪过一丝陌生，不置信地抬着胳膊拭了拭哭花了的眼又看了看，连连自语道，“这是小橘子的字！是小橘子的字！我认得，我都认得！她十岁那年进的府，自此潜心照料我多年，这字还是我教她的，化成灰我都认得！”说着就见方懿圆走了过来，忙疾了两步过去，在她跟前展着信纸激动地问着：“懿儿，这张采繁是何人？与你又是何干系？她会不会就是小橘子？”

见她把猫搂得忒紧，两小后腿儿硬僵僵的直悬在半空，方懿圆扫了一眼她手上的信纸，安慰地推回了她伸过来的手，一弯腰拾起了地上的小鼓，方缓声开口道，“不瞒你说，这信中的张小姐是我的闺友，三年前与我相识于宫里的乞巧会上，家里做的是绸缎生意，富甲一方不说，还谙熟医理，治贵达变…”说着见她冷静了些许，这才插着空儿的将猫抱了过来。

闵炎凉一听，三年前相识的？还谙熟医理？小橘子虽识得些字，可对医术一窍不通，况且三年前…她那时仍在府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根本不可能进宫，心里一灰，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信，肯定的执拗地道：“可，这明明是她的字，又怎么解释？”

她能想到的，方懿圆自然也想到了。只见方懿圆抱着怀里的小家伙，神情自若地道：“这猫你在那犄角旮旯的地儿关照过这么些时日，进了府不也没瞧出来么？何况，清儿那儿还有一只如出一辙的呢。这字迹里有相像的，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是呀姑爷，您准是认错人儿了。”知言铺好床，走来道，“那位张家小姐，我和我家小姐谋过多面，素来清冷孤高，喜着一袭白衣救死扶伤。想来…许是瞧病瞧得多了，这儿不能碰那儿不能挨的，眼里可是容不得半点儿的污浊，倘若真是遇见了姑爷您，指不定得离得八丈远…”

“知言！”方懿圆断喝一声，阴沉了几分脸色，“丫鬟得有丫鬟的样子，怎么能随随便便在姑爷面前出言不逊，竟僭越起主子来了？”

“小姐，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知言忙欠了欠身，道：“对不住了，姑爷。”

闵炎凉见她不过无心说了几句，方懿圆就动了气，很快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低头灰脸道：“行了，你没什么对不住的，是我对不住你家小姐才是。”

“好了，下去吧。”听到这话，方懿圆软了些语气，见知言退下了，一转头对着闵炎凉道：“既然床已经铺好了，咱们也该休寝了。”说完将猫放回了绣墩上，简单洗漱后，坐到了床沿。

“既然她是你的闺友，又回了这裕州城，那你们什么时候能会会面？带我一同辨上一辨，可好？”闵炎凉踌躇了半刻，叠好信纸，一个箭步冲到方懿圆跟前蹲下身来，将信掖到她手里，一脸的恳求。

方懿圆看她如此执意，就差下跪了，不由想到新婚之夜她也是这样让人又气又好笑，不禁一手攥着信，一手贴着她脸侧的轮廓抚了抚，应允地点点头，佯嗔道：“傻子，信上不都写明了嘛，她过些时日便会到府上来贺我新婚，你这光看字儿不看内容的，可不得瞧差了眼。”

灯烛点滴到天明，两人如同以往，谁也井水不犯河水，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夜。

第二日，闵炎凉早早起床后，不拉门也不唤丫鬟，自行就蹑手蹑脚地穿起了衣裳，方懿圆听到轻微的响动面朝外侧微眯地睁了睁眼，见她这儿也理不顺，那儿也够不着的笨拙模样，着实令人好笑，登时睡意全无，索性一掀被褥下了床替她一一理顺归位，适才唤了知言进屋伺候自己梳洗打扮。

一切弄妥后，俩人又一同在厅中用罢了早膳。

“既然起的这般早，出了这门儿，那便早去早回罢。”瞧她这般干净模样，方懿圆称心地拂了拂她的肩头，温言叮嘱道：“眼下流民四起，祸乱横飞，爹交代的事儿，你尽力而为就好，别性子一急，三言两语不到又与人动起拳头来；再说，你的伤搁现在都还没好全，这亏本的买卖做与不做的，自己心里得有个数，明白吗？”见她点头称“是”，遂又让知言取了顶崭新的暖帽来，亲手为她戴在了头上。

“这几日正值大雪，天儿也是越发的冷了，你的冬衣，我针针线线的到底还是差些火候，还须容我些时日。想来这帽子轻巧，又应季，闲暇之余便为你制了一顶。虽不如外头的精致灵巧，可我现瞧着倒挺与你相配。”方懿圆说着稍却退开半步，仰着脖子看了看，问着：“喜欢吗？”

“嗯。”闵炎凉点点头，扶了扶帽檐，“暖和，大小也挺合适。”

“那便去吧，小六子还在二门候着呢。我还有些乏，就不送你了。”方懿圆随她到厅门口，又对她上下打眼瞧了瞧，问着：“对了，银子还管够吗？”

听她突然问起银子，闵炎凉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腰上的钱袋，拿手上掂了掂，沉沉的，方觉自己近来除了日常的打点，好像也没怎么花，便应道：“够。”

“够，也得花在刀刃儿上。”方懿圆看了她一眼，适又见李嬷嬷从院中经过，敛敛神后，又道，“等再过个两日，你伤好全了，咱们…不妨一同去老宅看望看望奶奶吧。”

“嗯。”闵炎凉顺从地应着，“听你的便是。”说完便出去了。

见她走了，方懿圆则也转身入了内室，燃起一束敬神的信香，手持针线布包围炉而坐，袅袅香烟弥漫间，人虽极感疲倦，然而还是续添丝线继续缝制。

“小姐，给。”这时，入了内室的知言，将一牛皮纸包递到方懿圆跟前，“这是桃李在浴房拾到的，说是姑爷的东西，让我顺道儿带了来。”

“她这是又落了什么东西？”方懿圆敹着针线，心里有些暗嗔，又有点甜丝丝的，抬着眼皮稍看了一眼，不便地朝知言使了眼色。

知言会意的一打开，“小姐，是梅子。”

“姑爷之前不是赏了包给小六子吗，这包你也拿去尝尝鲜吧。”方懿圆紧赶着手里的活儿，看也没看的随口道。

“这…怎么使得？”知言撅着嘴道，“姑爷没发话，我可不敢僭越。”

“怎么，她的东西我做不得主了？”方懿圆看她扭捏的不肯收下，稍一思忖，便停下手来拉了她的手宽慰地拍了拍，“好啦好啦，昨儿呵斥你是我不对，是我发小姐脾气，明知你是在为我说话，替我排揎，却还是没个脑热的处处向着她、护着她，着实让你这个好妹妹受委屈了…”

“不委屈！”知言否定的一摇头，接过她的话道，“我一个丫鬟自来低人一等，幸得遇到了像小姐您这样一个平易近人的好主子，不仅没有贱看我、怠慢我，还闲着心思教我知书识礼，拿我当姐妹，就算天大的委屈，我都不委屈！”说着就见她一双纤纤玉手如今扎的跟什么似的，只觉把女人心里那些该有的心眼儿都快扎没了，不落忍道：“我，我就是见不得小姐您受委屈…”

方懿圆听了怔讼了下，很快又抬起头来笑看了她一眼，“呦，我的好妹妹，那你倒说说我怎么受委屈了？”见她欲言又止，四下又看了看，便道：“说吧，左右她也不在，旁的也没人，今儿我只允你说给我一个人听。”

听到这话，知言便不客气地捻了颗梅子进嘴里，随即又搬了矮凳来坐到方懿圆边上，两手烤着炉子，抱不平道：“您一心向着姑爷，姑爷心里却老想着别的女人，还是个不存于世的人，也不知咱们嫁过来图她什么了？图她邋遢，图她死心眼儿，还是图她胭脂水粉糊一脸的唱大戏…？”

“你呀——”方懿圆听了笑着嗔她一眼，“等你嫁了人了，自然会明白。”说着指头在她心窝子点了点，“你以后要是这儿住了人，即便再死心眼儿，图的…就是能让它（她）活过来…”

“活过来？”知言蹙眉不解地问着，“那小姐您说…沈橘那丫头…能死而复生吗？”

方懿圆怔了片刻，随后同她讲了昨夜里闵炎凉要见张采繁一事，很是笃定的自若一笑地道：“放心吧，光凭一纸书信，以及我对张小姐的了解，她断然不是什么小橘子。”

“姑爷不是常教她习字么，不妨找出一二篇来比对比对…”知言无心多了一句嘴，说着又事罢道，“只可惜在姑爷大婚前，事关那丫头的物件儿全被老爷一把火给烧了…”

“或许…”方懿圆瞧着知言道，“还有一样没烧得尽。”

须臾后，主仆二人异口同声地道：“荷包！”

“对呀，小姐，我记得，那上面好像还有句残诗。”知言说着眼前亮了亮，正想着上面绣的什么时，随即又有些担忧道：“若那字迹真的一模一样…那，那她们会不会真是同一个人？”

“若真是…”方懿圆说着抽了口气，冷笑道，“那才是唱了一出大戏呢！”说着就听见“喵”的一声绵绵细音，只见小猫翻了个身，打了个盹儿。知言瞧它小巧可爱，便起身抱了来。

她刚一坐下，方懿圆就看着她怀里的小猫渐渐出了神儿。

“小姐？”见她现在看什么都跟姑爷一个样儿，一只猫都能魂不附体，知言握着猫爪子朝她胳膊轻推了推。

“嘶——”方懿圆一个回神，针不离手的不小心扎到了指头，看样子还挺深，知言见状忙搁下猫拿细纱药瓶的去了。这时，门外又有人来通禀，听声音是李嬷嬷。

“拿这些做什么？”见知言手上扯着纱布，方懿圆朝门口使了眼色，“去，拿喜帕来。”

见她又一脸的扭捏为自己感到委屈，方懿圆眉眼一沉，特嘱道：“记住了，姑爷的梅子可不是白吃的。这事儿…谁也不许说去。”

嘿——谁稀罕这梅子了？知言惊觉自己干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事儿，噘嘴自抽了下，悔不当初。

而方懿圆在被扎了手后，也没什么心思继续刺绣了，便坐在绣墩旁兴致缺缺地抚着小猫，见知言送完李嬷嬷回来，一副老扭扭捏捏的样儿，开口便问：“怎么了这是？人走了吗？”见她点了下头，嘴里说着什么走了又来了的，思了片许，便又小声问着：“这是被看出来了？”

“那倒没有。”知言摇摇头，“走的人没看出来，来的那个怕是看出了些许端倪。”说完低了低头。

“来的那个？”方懿圆听得疑惑，紧张地问着：“谁来了？”

“表少爷，江洪洛。”知言头低得更低了。

“他人呢？”

“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