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终于从医生和警察的双重包围中脱身回家,得知波本受到朗姆青眼,即将飞到法国享受一对一特别辅导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口:“为什么……是法国?”
这时的林庭语正窝在柔软的睡袍里,双手捂在毯子下面,一边听着电视里的晚间新闻播报,一边打盹。他看起来放松到惬意的程度,像是心头刚刚卸下了一块大石,听到苏格兰的问题,也迟钝了一秒钟才回答:“因为那是他的老窝吧。”
然后揉了揉眼睛,做了个认真一点的回答:“朗姆今天也在杯户饭店。如果我没猜错,他见势不妙,就立刻趁乱逃跑了吧,现在私人专机应该已经在欧洲上空了。国际刑警那群人动静太大了,实在是不堪造就。”
苏格兰沉默了一下,似乎从他的话语里品出了一丝微妙的遗憾:“……那他跑得挺快。”
林庭语打了个呵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告诉你一个世界上只有朗姆和我知道的秘密吧——”
他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注视着苏格兰:“当年,前代朗姆也是在港岛跟曙雀闹翻了以后找了家酒店住下,坚持想要找回面子才走——然后他那天晚上就死在了酒店的房间里,身边放着一张被血浸透的纸,纸上只有两个字。”
苏格兰蓦然睁大了眼睛。
林庭语冷淡地说:“汉字:曙雀。”
苏格兰立刻联想到了今天那场凶险无比的刺杀:“难道中午那个最后消失的人,真的是——”
会找上杜凌酒的人,苏格兰也不知道其他,但是林庭语当时的表现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那个估计是他这几年新找的手下吧。”林庭语果然否认了,“他化成灰我也认得。”
苏格兰安静了片刻,提出了另一个疑惑:“我不明白,朗姆对波本不冷不热有几个月了,为什么突然——”
“你要小心杜凌酒。”降谷零托人转交过来的消息是这样的,“这个人很奇怪……也很危险,把你留给他,我很不放心。你最好找个机会离开他,但不要刻意。”
林庭语接过苏格兰递来的梅子茶,嗅了嗅:“这次没有加料。”
苏格兰顿了一下,坦然地说:“本来也不能多用,只是看您头疼得厉害,放了小半片。”
然后他也坐到沙发上,歪过头,清澈的眼睛里满是笑意:“而且今天运动量那么大,晚上应该不需要药物也可以睡个好觉吧?”
林庭语定定地望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别开头去:“说好了下不为例的。”
接着林庭语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电视上播放的内容从天气预报变成了山呼海啸的足球比赛。
林庭语看了一会,不感兴趣地垂下眼。
“你知道波本为什么一直不受重用吗?”
苏格兰做出洗耳恭听的神态。
林庭语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因为他太聪明了。上司就像教练,下属就像球员。教练喜欢能够融入战术体系,出色执行目标,带领队伍百战百胜的核心,却厌恶那种想法很多,自作主张的大球星。”
或许是波本的能力过于出色,引起了注意,却又引起了忌惮。
自黑暗处注视着他的眼睛,带着阴冷的寒意和试探。这种试探可能包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先扬后抑,欲擒故纵……
“很显然波本没有经受住考验,在朗姆刻意冷待他的时候,他没多久就开始打别的高级成员的主意了。”林庭语喝了一口茶,有点好笑地看了苏格兰一眼,“比如你。”
苏格兰沉默了。
没有一个上司喜欢这种过分能干又心思浮动的下属,能干意味着威胁,浮动则预示着背叛。尤其是在朗姆这样自负聪明,总觉得可以控制一切局面的上司眼里,波本这样的人才,既不能随便抛弃,助长别的势力,又不能留在跟前毫无芥蒂地使用。
那么,最优解显然是把波本扔进熔炉,重新锤炼一番。这种聪明人,只有走投无路又满怀恨意的时候,忠诚才会像烈火中的真金一样凸显出来。
林庭语继续说道:“你不是想让波本受到重用吗?波本走我这条线是没有用的,我不参加组织的管理,自然也没有权力可以满足他的野心,还会让朗姆下定决心除掉他——”
他并没有说下去,但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明显了。
在这一场会议室里的争斗大戏后,在朗姆看来,波本同时得罪了琴酒和杜凌酒,已经无处可去。被杜凌酒当众做出这样严重的,几近于窥探组织机密的指控,波本心里肯定也十分痛恨杜凌酒和给杜凌酒撑腰的琴酒,因此对危急时刻站出来庇护他的朗姆的忠诚绝不会再有动摇。
虽然杜凌酒的消息肯定不是朗姆透露给波本的——如果朗姆事先给了消息,波本还有什么理由去找贝尔摩得套话——但那有什么要紧呢?收集别人收集不到的情报,本来也是一个情报天才应该做到的。
以波本的能力,只要获得信任和重视,一定会迅速混得风生水起。
苏格兰突然明白了林庭语在车内跟波本的那一番对话。
“你正在被朗姆监视着。这些照片是朗姆发给我的,相信你从邮件的转发栏也可以看出来。你还不明白你的处境吗?你如果再对我表露出一丝忠心,等着你的就不是相机的镜头,而是枪口了。”
波本在那边安静了一阵,然后语气变得更为恭顺:“我没想到他竟然还会拿我威胁您……实在是太可恶了,需要我做些什么吗?我可以借着汇报任务的名义,尝试跟他见个面。”
林庭语笑了一声:“他不会见你的。你在情报组这么多年,见过他哪怕一面吗?”
波本没有回答。
林庭语也没有等他的回答,而是平淡地提出建议:“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杀了我,重新投向朗姆——”
波本立刻出声打断:“我绝不会这么做的林先生!请务必不要产生这种可怕的想法,那个老东西的时时试探我早就受够了……既然我选择走到您身边,就不会再转向他。”
“——二是,我把你送到他身边,他会重新起用你。但你要像你之前说过的那样,成为我的人。”
他意有所指地说道:“你在咖啡厅里的那一番话,我还记着呢。”
片刻之后,波本的声音响起来:“我愿意为您忍受他,但是我要怎么做呢?”
“你会知道的。”
苏格兰也同时明白了林庭语早前离开时,说的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他只对着杜凌酒说过一个愿望,是他在去往山间餐厅时,顺着林庭语的问题而回答出来的。那时林庭语问他对波本的野心有什么看法,而苏格兰只是试探地提出希望林庭语助推一把波本。
林庭语平日里看起来相当懈怠,基本不干涉日本分部的事务。因此苏格兰从未想过林庭语会记住这个愿望,更没有预料到林庭语会想出这样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谋,把波本成功送进了朗姆的大本营。
他突然发不出声音了。
细数起来,他和杜凌酒从认识到现在,总共只相处了三个日夜,72小时。期间他们经历了那么多,说起来又似乎那么简单,只是一个互相作出承诺的过程,其中夹杂着无数的试探、进攻和让步。
他一直记得很清楚,自己答应过什么。
而林庭语,也记得对他的每一句承诺。
并且身体力行地实现了。
——那么,其他的诺言呢?
“为了你好,也为了他好,你们暂时不要再联系了。”林庭语小口小口地抿干净那杯茶,总结道,“为了照顾琴酒的面子和继续敲打曾经立场摇摆的波本,朗姆至少近几年内不会让波本再出现在日本地界上,而且严格监控他的通信往来。在波本重新赢得朗姆的彻底信任,出现在这里之前,你不能再联络他……否则你真的以为,组织对成员的监控是那么简单的吗?就算再想见面,也先忍忍吧。”
苏格兰怔了一下。
“怎么了,很舍不得?”
大概是气氛太过舒适,精神壁垒也被温茶软化泡开得十分彻底,林庭语突然生出了开玩笑的心思。他回忆了一下贝尔摩得曾经在他面前展示过的做派,侧过身去,伸手勾了一下苏格兰的下巴。
新长出来的细细密密的胡茬在动作间刮过他的指腹,有些微微的痒。
苏格兰像是没想到他会做这样轻佻的动作,一双清澈的蓝色猫眼受惊一样睁圆了。
一不做二不休,林庭语尽力模拟出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替你付了这么一大笔分手费,你要怎么谢我?”
……
苏格兰还是没有什么反应。过了一会,林庭语自己先觉得有点无聊了。也不知道贝尔摩得这么热衷于调戏人,到底有什么乐趣。
总之下次不这么干了。
正在林庭语准备收回手的时候,一直注视着他的苏格兰忽然抓住他的手,拉回去,放在自己颈侧。
“虽然一直不知道您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误解,但我和波本确实从来什么也没有过。”
林庭语感到手指下血脉的跳动,一下一下,沉稳、平缓而有力。
苏格兰继续说道:“如果您确实很在意这一点的话,我是不是可以,稍微期待一下呢?”
——期待什么?
忽然室内的空气变得胶着而粘腻,仿佛回到了那个昏暗的午后。
耀眼的灯光黯淡下来,一切的嘈杂也远去了。在那个寂静的,没有干扰,仿佛与世隔绝的房间里,他们不再是杜凌酒和苏格兰,而是两个没有任何标签,单纯地互相试探着,想要结成诺言的人。
苏格兰侧过头,嘴唇轻轻印在那截从睡袍袖口露出的裸白手腕上。
“期待您给我的优待……不止于此。”
心上的小蛇终于回来了。
它长大了,舒展出华丽的,花瓣一样文锦的身体,绕着那颗扑通扑通不断跃动的心脏,深深地缠绕了一圈又一圈。
然后终于心满意足地把头搁在中间,像在守卫一样,水光莹润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宝藏。
请您测试我吧,用您想用的一切手段。
请来阅读我吧。这样能让你稍微地、再相信我一点吗?
既然做下了约定——
我必不会把你让给其他人。
林庭语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苏格兰却没有就此停止,而是保持着握住手的姿势,缓慢而坚定地把他拉得更近。
“您为我做了这么多,如果我不问的话,您是没有打算主动说出来的吧?”
他们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不能期待一下:就像我想要您一样,您也在想着要我呢?”
市郊,一座度假村的房间里。
山间的晚风透着凉意,路过窗台上那头灿烂的卷发时却又变得燥热起来。穿着黑色睡袍的金发女郎斜靠在窗前,带着些微的笑意在打电话。
“是的,我明天就回去了。Dolin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不如说,他甚至安分得让我觉得太无聊了呢……唯一还算有趣的是,您看好的Scotch和情报组那个很有趣的Bourbon,似乎都对Dolin产生了相当不妙的兴趣——Gin对他的在意倒是一如既往。他们会不会有一天打起来呢?我很期待哦,我喜欢看男人打架。”
电话那边回答了什么,女郎扑哧笑出声来:“可是当初把Gin派到港岛的,不正是您自己吗?虽然Gin也没有一直待在那里吧,但是这朝夕相伴的情谊——可爱的小Dolin当时又是那样一个糟糕的状态,像Gin这样总觉得自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男人,是不可能会放下他不管的。您要知道,一个习惯的养成只需要28天。”
她侧耳聆听了一会,又笑着闲聊了几句其他,就挂了电话。
在收线的瞬间,女郎面上的笑意就烟消云散了。她注视着不远处的树林,语调凉凉:“偷听女士的晚安电话,这可不是绅士的行为呢。”
一棵树后转出了一个高大的男人,针织帽下披散着黑亮的长发。他双手插兜,一脸毫不在意地走上前来:“出来抽根烟而已,要来一支吗?”
女郎哼了一声:“不必了。今晚不用去陪你的宫野大小姐?”
男人随意地半倚在窗台上:“只是琴酒分派的任务,你明明知道我和她没什么的吧?还要这样问的话,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吃醋吗?”
“我可不想跟那个Hell Ang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