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语很轻地笑了一声。
“您毫不慌张,觉得你的丈夫小题大做,本来黑色的车辆就随处可见,是吗?他是不是还打算推拒掉那个论坛的邀请,留下来守着家里,但被您劝走了?这是极其难得的机会,他的学术前途更重要——而且您并不认为这种威胁是实际存在的。”
他锐利的目光扫视过这间小诊所内的装修和陈设,偶尔路过满脸紧绷地坐在诊凳上的小孩,让对方几乎要从那里跳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忍住了。
目光最后停驻在显露出几分不安的女医生脸上。
“也许您没有注意到,近一个星期以来,这间诊所至少遭受过三次外来的入侵:两次从正门进入,一次从对向后院的窗户。三波入侵者都清理了自己的痕迹,但并没有清理得很彻底。如果排除他们手艺不精的情况,那么按照道上的规矩来说——”
林庭语平静地说。室内原本温馨的气氛,随着他的话语逐字逐句出口,而渐渐凝结起来。
“这种刻意留下痕迹的行为,是一个给您的警告。”
女医生不自觉地小小退了一步。
“是谁有这种警告的动机和能力,请问您是否有所了解——或者和您的丈夫交流过,有某些具体的怀疑对象?”
林庭语继续询问,语调礼貌而冷淡。
“等——等等,什么黑色的车辆?还有入侵?艾莲娜医生在受到威胁吗?”
小孩这时忍不住插了进来。
“您现在已经有所怀疑,但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对吗?是与您关系密切的人吗?”林庭语没有回答小孩的问题,他仔细观察着女医生惊疑不定的神色,“不,您怀疑的对象不是亲人或者朋友。是患者?客户?同行?——是同行。”
宫野诊疗所面积窄小,备药种类稀少,检查设备约等于没有,顶多为邻近居民处理一下小病小痛,做点简单急救。这样的社区小诊所,根本没有什么竞争力,怎么会有同行不惜跟踪和入侵来威胁他们?
林庭语想起那些论文:“是您丈夫的研究出成果了吗?”
他自问自答:“不是,还差很远。那是有人来洽淡收购诊所的事宜,但价格谈不拢吗?不是。或者干脆想要抢夺?……似乎也不是。”
在林庭语陷入思考而安静下来的时间里,女医生像是终于鼓起勇气了一样,往前一步,藏在身后的手放到了开放式立柜里的固定电话机上。
她的声音有些轻轻的颤抖:“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很简单,但把林庭语问住了。
他现在是什么身份?
这次的记忆信息量太少,甚至没有告诉他,那个面目模糊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只隐约记得对方似乎是个有名的律师,而玛丽女士说林庭语“擅长破解陈年积案”——为什么律师的儿子擅长破案?
还在读书是肯定的,林庭语记得自己刚上高中。不在组织里也是肯定的,杜凌酒被招揽时已经成年了。但是用学生的身份来自我介绍,似乎又显得很不职业,难以取信眼前这位已经开始怀疑他的女性。
总不能自称警察吧,没有哪个国家会雇用未成年警察的,即使是爱好用未成年人拯救世界的日本也一样。
——哦,对,这里是日本。
以远超世界各国的侦探密度闻名的日本。
……
………………
一想到这段时间见过的日本侦探的画风,林庭语就感到有点无法直视自己,但此时他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解释,只能不自然地稍微偏开视线:
“我叫林庭语,如您所见……是个侦探。”
希望这个梦境里不要再出现一个追到现实的人了,这种羞耻的台词要是被回溯起记忆,简直如同当街处刑。
等等。
林庭语猛然回头,盯住一直待在诊凳上的小孩。
这张脸怎么,感觉有点眼熟,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而且他记得宫野艾莲娜称呼小孩为“小零”,但在他已有的记忆里,没有哪个人的名字叫做“零”。
难道是在仍然不知道丢在什么地方的其他记忆里,他认识一个小名叫做“零”的人?
而且按苏格兰的例子看,没准等他一觉醒来,就要跟这个“小零”面面相觑。
……
那他刚才岂不是当着认识的人的面自称侦探——某种会非法入侵他人房屋,在案发现场到处乱翻,自信满满地演示各种离奇的杀人手法,让案犯下跪哭泣,也不知道这泪水是因为犯罪被抓而悔恨还是因为自己的变态内心被昭告天下而感到社死——这样的在日本名叫侦探的奇特生物。
林庭语感到了深深的疲惫。
这个梦要不还是别醒了吧。
在场三人都花了一点时间做心理建设。林庭语是接受“自己成为了一名侦探”的事实,另外两人则是接受“林庭语是一名侦探”的事实。
但是好在日本的侦探似乎真的很多,大家都已经司空见惯,因此凝重的气氛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被打破了。
小孩首先发出了质疑:“你开什么玩笑?你看起来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吧?你有从业许可吗?”
真是直指灵魂的好问题。
在港岛的地盘上,私家侦探主要在灰色地带游走。所以林庭语确实不了解,日本这里做侦探原来还有从业许可。真不愧是侦探之国。
不知道推理社团五人组和安室透注册过吗,还是都在非法执业呢。
林庭语略一思忖,就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我不是日本人,也不在这里常住,自然没有你们颁发的从业许可。”
他露出一个笃定的微笑:“以及,我确实发现了疑点。你嘴上在质疑我的能力,但心里其实已经有几分相信了,对吗?你看起来迫不及待要去查证那扇窗户了呢。”
“……”小孩把悄悄往后伸出去的脚收了回来,“那我肯定要看看你是胡说还是真的有本事,牛皮谁不会吹啊。”
林庭语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那就麻烦你复核一下了,大侦探小零。”
“你不许叫我小零!”小孩炸毛了。
“嗯?”
林庭语看了一眼有点迷茫地站在旁边的女医生,又看了一眼自从进到诊所以来就显得乖顺很多的小孩,忽然懂了。
他客客气气:“我能问一个隐私问题吗?”
小孩:“……”
小孩一脸警惕:“你先说,我不一定回答哦。”
林庭语尽量选择了客观的描述:“请问你的亲生母亲是否对你履行了完整的抚养义务?”
这段话的用词对于小学生来说偏于艰深了,但林庭语下意识地觉得小孩能听懂。果然小孩在犹豫片刻以后,挂上满不在乎的表情一撇嘴:“要你管,就你啰嗦。”
林庭语平静地陈述:“儿童如果在心智形成的关键时期遭遇母爱剥夺,很容易形成报复心理和人格障碍。你自己应该有注意到吧?即使本能地通过寻找移情目标开展了自救,你在人际交往中也还是显现出了比较强的攻击性,对待宫野医生时更是流露出了焦虑和过度索求的倾向。我只是基于对社会负责的公民义务,建议你及时寻求合适的行政和法律援助,恢复健康的家庭环境,以免今后酿成大错。”
小孩的表情空白了。
三秒钟后。
“不要随便把别人当成潜在犯啊你这个侦探到底怎么回事!至少也要等到罪案真的发生完以后才到侦探发挥作用的时候吧!我真的要报警告你诽谤哦!我说真的!”
“你说的那种侦探是不是姓金田一?他的书不是很适合小孩子看吧?”
“重点在这里吗!”
他们在这边你一言我一语的,那边宫野艾莲娜忽然噗地笑出了声。
林庭语:“……”
小孩:“……”
两人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一个望向旁边的绿植,另一个似乎突然对玄关处的鞋柜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啊啊,不好意思,但是很少看到小零这么活泼的样子。”宫野艾莲娜掩住口,声音里还是满满的忍俊不禁,“你们相性很好呢,有点像是上次我听过的一个词……车盖如故?”
林庭语下意识地纠正道:“应该是‘倾盖如故’。”
小孩也下意识地纠正道:“谁跟他相性好啊!”
话音刚落,两人对视一眼。林庭语本来还想说两句,但看着连耳根都快红透的小孩,顿了一下,不由得自我检讨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这个小孩,就忍不住想要去逗他生气。大概是因为小孩身上有一种过于早熟以至于有点一本正经的气质,所以破功时就显得格外可爱。
不管怎么样,虽然林庭语自己现在也没有成年,但还是比这个小孩要年长的,逗过头了算他欺负人,也不太合适。
因此他主动退让了一步:“你可以先去检查那扇窗户的右下角。”
“……”小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没有说什么,干脆利落地一撑诊凳跳下来,往朝向后院的窗户走去。
那扇窗户有点高,小孩踮起脚勉强能够摸到玻璃,但是要靠近观察,就做不到了。小孩尝试了一下攀住窗台,但是细小的胳膊挂在上面还可以,在没有借力点的墙面上,要引体向上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直接爬上去倒不是不行,这种高度的墙完全不在话下,但是当着艾莲娜医生的面做出爬墙这种不雅的举动……
一个凳子放到他身边。
小孩条件反射地想要道谢,然后突然意识到正站在一旁的是林庭语,顿时一句简单的话就噎在了喉咙里。
过了几秒钟,才悻悻地吐出来:“谢谢你啊。”
林庭语侧过头,笑容淡淡:“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