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
最善言谈的嘴这一刻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有太多的词句争抢着想要出口,却像是狭路相逢互不肯让的车辆,到头来谁也动弹不得。
萩原研二闭上眼,慢慢松开手,那几枚轻得像一张纸的戒指先后落在他的脸侧,打在车前盖薄薄的金属皮上,弹起清脆的叮当声响。每一声都让他的神智更清醒一分,像是被反复浸入冰水再提起来,什么困倦和迷惑都被尖锐的寒意冲散了。
最后一枚戒指脱手时,他小小地叹了口气,放下手去,抓住车盖前的缝隙,一个发力就准备起身——
“……!”
睁开眼时就已经过分逼近,咫尺之间的那双,熟悉的俯视下来的深茶色的眼睛,让萩原研二条件反射地刹住了动作——他及时用手臂向后撑住车盖,才免于直接摔回车上去。
他习惯性地想要开个玩笑,用平常那种调侃的语气解除现在的尴尬情况。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双眼睛不但没有避开,反而变得更近了。林庭语更低地俯下身,连气流都似乎拂过他的鼻尖。
“是我的疏忽,我很抱歉。”林庭语轻声说,“催眠治疗很容易引发强烈的移情作用,让你产生依恋我的错觉。而且你的体质本来就是最容易接受催眠的那一类,受到的影响也会格外大。我之前主要在帮助你把情绪发泄出去,没有来得及处理这方面的问题。”
萩原研二怔住了。
林庭语显出思考的神色,随后说道:“如果你想要彻底解决,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信得过的医生——”
一股奇怪的,像激动又像刺痛一样的情绪骤然涌上来,萩原研二感到鼻头有些酸麻。他干涩地笑了两声:“那为什么不是你来给我解决呢,医生大人?做事要负责到底吧。”
林庭语摇了摇头:“我在场只会过度吸引你的注意力,影响治疗效果。”
太犯规了。
什么“只会过度吸引你的注意力”,这不是对自己在打动人心方面的才能一清二楚吗。即使明知这一点,也在毫不犹豫地使用着这种能力,为的却都是毫不浪漫的理由——还坦然地说出来了。
如果对他是治疗过程中的意外,对苏格兰是基于自保的需要,那么——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情,萩原研二很小声地问道:“你对琴酒……也用过催眠吗?”
那双深茶色的眼睛里划过一丝细微的诧异,然后迅速归于平静:“没有。他跟你正好相反,是极其警觉而且抵触催眠的类型,而且也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是指琴酒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杜凌酒动手吗?那个全身上下只有枪管是热的,那个组织头号处刑人?开玩笑的吧,指望他会对谁网开一面——
萩原研二想笑,又有些笑不出来:“为什么没有必要呢?总不会是因为他对你情根深种吧,听起来实在太离谱了。”
“当然不是。”林庭语看起来也觉得这个猜测有些过于离谱,面上都泛起了一丝无语的神色。
他直起身,望向前方的海面,语调平淡,却在夜风中染上了一丝凉意:“因为组织想要在港岛找一个合作方,但他们除了我,别无选择。”
——也许曾经有过其他的选择,也许日后可能会有新的选项。但没有关系,他会一一排除,把这些可能扼杀在摇篮里。
“这就是为什么聂展青必须死。我需要确保,只要我还在一天,他们就只能选我。”林庭语侧过脸,望着愣住的萩原研二,“而且一旦我死了——他们就再也不可能踏上港岛一步。”
他很淡地笑了一笑:“不知道这样的事实,能不能帮助你摆脱对我的幻想?”
幻想——是幻想吗?
什么样才算是幻想呢。行至绝处时,孤注一掷地把希望寄托在完全陌生的人身上,然后幸运地得到了回应,这也是幻想吗。在被黑暗环绕的世界里,如同桃源仙境一样,得以喘息的七天七夜,这也是幻想吗。
本以为人生已经没有恢复光明的可能,却被波澜不兴地送回了家,经历了姐姐和幼驯染的混合双打以后,战战兢兢地等了一年、两年……然而再也没有被缠绕在梦中的阴影找上门来——
直到萩原研二终于忍无可忍地跟幼驯染摊牌,而幼驯染沉默了半晌以后,才告知他:J369号在组织里确实得到了一个代号,名叫“萨马罗利”,目前是最为神秘的,正在执行一项长期潜伏任务的,地位最高的初代“酒瓶”之一。
这些难道都是幻想吗。
如果那项长期任务,就是重新过上正常的、一无所知的幸福生活,把过去的阴影,和盘踞在阴影里那条安安静静的黑色王蛇都抛诸脑后——
那他可能完成得不太好。萩原研二想。
他随后在幼驯染的帮助下,重新跟本代朗姆取得了联系,隐晦地表达了一下想要为组织效力的愿望。
本代朗姆的反应十分冷淡。虽然客套地对他表示了欢迎,在日本分部的定期集会里也邀请他参加,甚至他的排位座次还很靠前——却从来不对他分派任务,也不向他透露什么信息。
和林庭语当初说的一样:“他疑心病重,不会接受你这样一个面都没见过,还早就已经盖上我戳记的手下。”
连这一点也早有准确预料。
但这反而给萩原研二带来了便利。朗姆不调遣他,意味着他无需在组织的“萨马罗利”和个人的“萩原研二”这两个身份之间平衡。而朗姆不让他接触的信息,他自然可以从其他代号成员身上获取。虽然大多数人像是被下了封口令,只会似是而非地跟他玩玩太极,但总有那么几个人,是可以撬开嘴的。
一项项情报的碎片流出来,被拼合起来,偶尔能形成几张相对完整的图画——这几张图画就让朗姆倒了大霉。
于是收到去往法国的调令时,萩原研二心里产生了“啊,终于来了”的感慨。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彻底明白了幼驯染一直坚持不向官方透露身份,只会偶尔匿名提供一些情报的原因。
这张调令是日本警察厅签发的,给“樋口佳彦”——也就是朗姆让他去扮演的那个小警察的。
官方签发的调令,却是为了完成朗姆的任务:把所有进了朗姆怀疑名单的人,以不会引起关注的方式,聚集到朗姆的法国老巢里进行秘密审讯。
这意味着,朗姆能调动日本警察厅——甚至更高层的官员来协助自己做事。
组织的阴影到底渗透到了哪个层面呢?
调令来得太匆忙,以萩原研二的能力,也来不及打听到是谁在外派计划里点了他的名。至少不应该是知道“樋口佳彦”正在执行卧底任务的这一批人,否则等着他的就不是一纸调令,而是从暗处而来的一颗子弹了。
如果拜托属于警察厅公安部的好友降谷零去调查,可能是最方便快捷的方式。警察厅内部派系林立,公安部的运行机制又相当封闭,作为刑事警察的松田阵平很难了解到那里面的门门道道——而且松田也不擅长拐弯抹角地从别人嘴里获取情报。
但这也会给降谷零带来极大的风险。虽然高层官员忙于维持自己的政治生命,一般不太插手具体的行动事务,但发现内部有人在秘密调查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做出反应——不管这个官员和组织的关系如何,一旦事件威胁到他自己身上的时候,他首先会排除这种可能造成威胁的源头。
在随口就能调动一名公安警察离开本国的权势之下,让另一名公安警察就此消失,恐怕也不是不可能。
不能再把其他人卷进来了——
因为表面上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到组织的核心机密,萨马罗利的嫌疑本来就不大,所以对他的审讯并不太严厉。但他还是被一起关了小半年,直到朗姆终于抓出来潜藏其中的一个CIA卧底。
这个人很快就消失了。
再次见到自由的阳光时,萨马罗利也见到了朗姆派来的代言人——拿着一个通话中状态的手机的安室透。
“哦,这不是那位新朋友吗?”他弯起眼睛,心情很好地说,“上次集会想跟你说几句话,你都不理我,真是伤心——”
安室透挑了挑眉,看了手机一眼,发现手机里并没有传出什么声音,于是皮笑肉不笑地回敬道:“我可不觉得有什么需要跟你聊的,说到底你的嫌疑还没有彻底消除吧。请务必和我保持跟往常一样的距离,我还不想被你拖下水,谢谢。”
“过分——”萨马罗利半真半假地抱怨道,“现在的新人真是伶牙俐齿,完全说不过了呢,朗姆大人。”
手机里这时才传出一个电子合成的呵呵笑声:“不要吵架,你们都是我最倚重的心腹,平时多多交流,以后要是有机会合作也顺利一点。”
萨马罗利:“好耶,先从增进彼此的了解开始吧?你是天蝎座的吗安室君?”
安室透:“最好还是不要有这种机会吧,而且我的星座关你什么事。”
“因为看起来就很像那种超难搞的神秘主义者哦——但是长得这样一副可爱DK的样子,一定有很多女孩子迎难而上吧!”
“如果你想暗示我私生活混乱就请不要浪费时间了,朗姆大人不会相信这种低级挑拨的。”
“呜哇真的超难搞!”
朗姆大概是不想听他们这种毫无营养的拌嘴,也可能是担心通话时间太长被追踪定位,因此说了几句套话就把电话挂断了。安室透扫了周围一眼,率先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拉开了车门:“上车吧,我送你去机场。你该回去了,‘樋口佳彦’。”
上车后萩原研二习惯性地要检查一下周围有没有装上窃听器,被安室透以眼神制止了:“不要在我的车里乱翻,萨马罗利,这不是你的公安数据库。”
然后在车辆发动并且在路上开了一段时间以后,安室透拿出另一个慎重收藏在提包内层里的手机,点了一下屏幕就把手机放到了中间。
“好了,现在没有人能窃听到我们的对话了。”安室透戴上了一个口罩,语调终于变得真实而急切起来,“长话短说,我想让你去帮我看看景,他有些不对劲——”
萩原研二的视线停在那个摆在他们中间的手机上。
在一系列常规的应用中,有一个极为突兀的图标,纯白的底色上是一个像野兽随意划下的抓痕一样的图案——
“哦,是吗?”他弯起眼睛,“跟我说说看吧。”
揣在口袋里的手,却握紧了自己的手机。在他掌心的那个小小机器,如果点亮屏幕,打开某个折叠起来的文件夹,往后翻上几页,也会看到一个同样的,白底黑字的图标。
那是甲骨文的“林”字。
当年亲自把这个应用装在他手机里,告诉他如果有需要秘密通话的时候先开启这个应用就不会被聂展青监听到的人,也曾经告诉过他,这个应用是定制开发的,市面上仅此一家。
“他接受了组织的任务,负责保护一个人。景对那个人的关注度太高了,已经超过了必要的限度。他甚至在考虑为那个人申请协助人认定,那个人实在是……手段高明。”
安室透还在快速地说着,萩原研二却开始有些走神。
他想到了很多,比如那间惨白的囚室,耀眼却冰冷的玻璃墙面。被他扔在地上的玫瑰,碾碎的花瓣让他的裤子染上了不祥的暗红。河堤上的奔跑,在喧闹人群中间灵活的穿行,阳光都追不上他们的脚步。在最后关头被制止的枪,在月夜之下逐渐平静的海面。
以及离开时那一声轻轻的:“做个好梦。”
“……我觉得你多虑了。”萩原研二笑了笑,侧过头去开始闭目养神。虽然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但这段时间的囚禁还是让他的精神不可避免地萎靡了下去——仿佛回到了当初那个令人窒息的实验室一样。
而且小诸伏在别人的感情陷阱里上当受骗——这简直像愚人节笑话。诸伏景光向来心思细腻,不可能看不出对方在哄骗玩弄他。而且诸伏景光和降谷零同样身负卧底的任务,他的一举一动都事涉幼驯染的身家性命,绝不会在没有万全把握的时候冒险对谁透露自己的身份。
相比起来,还是先解释一下你手机里这个应用吧——作为零组的优秀成员和朗姆的心腹,应该很清楚,来源不明的程序不能往手机里装吧?更别说还这样坦然地、信任地使用起来了。
“希望是吧,我调查到那个人之前在港岛就以高超的催眠术出名,我担心他对景——”安室透的声音也变得有些迟疑起来。
港岛、催眠。
这两个熟悉的关键词突然惊醒了萩原研二,他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