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语本来今天早上确实是没有打算出门的。萩原研二突然杀上门来，他必须好好梳理和盘点一下已经恢复的记忆，思考怎么解决这种近在眼前的危机……以及向误会大发了的陆阳解释他真的没有背着朋友发展异国恋情。

但是就在他刚准备关上门的时候——Lucky最后还是选择追着主人跑了——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刚认识不久的东大学长冲矢昴。

对方先是礼貌地问候了一番他的伤情，然后提醒他，上次陆阳带他到东大办理入学手续的时候没有登记学生公寓，而今天是报名学生公寓的最后一天了。从陆阳租住的房子去东大通勤来回将近两小时，如果不选择入住学生公寓，之后的学院生活可能会很麻烦。

末了冲矢昴还提出，因为自己刚好在附近而且准备开车回东大，所以如果林庭语想补办手续，可以搭他的车一起去学校。

完全没想到还有这种事的林庭语：“……”

于是他只能把自己简单收拾一下，就来到楼下和冲矢昴见面了。

这一条道都不能停车，而且冲矢昴本来是趁着假期的末尾出来采购生活用品的，因此把自己的车停在数百米外的百货大楼旁。

两人于是一同走了过去。

“……谢谢你。”林庭语有点不自然地拉了拉披着的风衣，“另外也谢谢你来告诉我今天要去登记学生公寓的事。”

话音未落他又打了个喷嚏。

……难道真的是穿少了衣服？可是他也没有感到冷啊。

“不客气，每年都有不清楚规定的新生错过登记学生公寓的时间。我也是恰好想起来这件事，觉得需要提醒你一下。”

冲矢昴推了推眼镜。他继续带着林庭语向前走，在经过一个拐角时，顺势向后瞄了一眼，薄薄的镜片上滑过一道寒芒。

“不知道林君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房间呢？我个人推荐旧实验楼南边的两栋，虽然外表看起来有些陈旧，但是房间采光很好，设施也齐备。而且，从那里出发的话，无论是去教学楼、食堂、图书馆还是体育场，都可以完美避开饭川教授的活动路线。”

林庭语：“……”

林庭语：“麻烦你了，请告诉我怎样才能登记到这两栋楼。”

“啊，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来那里是工学院的公寓楼。”冲矢昴露出思考的表情，“不过我的舍友这学期刚好去外面租房了，如果你想来，我可以拜托管理员给你留位置。”

林庭语有些迟疑：“……可以吗？”

擅自跑到其他院系的学生公寓楼入住什么的。

“给他带瓶梅子酒就好了。这方面管得不严格，我楼上还有人差点就成功把女朋友领进去了呢。”冲矢昴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管理员自己会解决手续问题的。”

那也确实太不严格了。把女朋友带进男生公寓同住的话，即使女孩子自己不介意，其他同一房间的男生也会感到困扰的吧……等等。

林庭语意识到什么，问道：“所以那里的公寓是双人间？”

冲矢昴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不会在住处做手工作业的，吵不到你。”

林庭语直觉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虽然偶遇得有些频繁，但是每次和冲矢昴见面都算有充分理由。至少冲矢昴看起来挺友好，而且还有一面之缘，性格都算温和，做舍友也不错。

……就是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冲矢昴大衣的厚度一般，不过在逐渐热闹起来的春日街道上已经足够了。现在还算是在寒假期间，所以路上的学生模样的少年少女也比较多。

毕竟今天是工作日，这个点社畜早就已经勤勤恳恳在搬砖了。

冲矢昴走得挺悠闲，还不紧不慢地给林庭语介绍着附近的设施：“说来凑巧，我现在借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就在两个街区外，所以也经常会来这边采购用品。我每周末都回米花町，平时偶尔到城区里来，你要是刚好也想一起，可以搭我的车，油费平摊怎么样？”

他要是专门接送，林庭语会觉得欠人情太多，首先考虑拒绝。但是这样坦荡地提议顺风车平摊费用，就显得平常多了，只是恰巧凑到一起，搭个伙互相方便而已，拒绝反倒显得心里有鬼。

于是林庭语犹豫了一下，只能表达了感谢：“那就麻烦你了，冲矢学长。”

“不客气。”冲矢昴指了指街对面不远处停着的一辆斯巴鲁，“我的车就在那里。不过我现在先要去百货大楼里买些东西，你要是不想走的话，在前面的便利店里等我一下可以吗？很快的。”

某种奇怪的既视感更为强烈了。

即使并没有恋爱的经验，但这种妻子/女朋友去逛街血拼，把丈夫/男朋友丢在楼下等候的画面，林庭语还是见过的。港岛的许多购物中心底下也有免费座位，里面总是瘫着一群眼睛失去高光的男人——所以他今天就要开启这种人生体验吗。

……不，这种想象实在是太失礼了。

对逛商场这种活动，林庭语是没有兴趣的。但完全把好意行他方便的学长当司机用，良心上更为过不去。

他正准备提出和冲矢昴一起去购物，至少也能帮忙拎一下东西，忽然一阵微风吹过，旁边的和式餐馆檐下的风铃弹拨出一串清脆的声响。

林庭语脑中忽然像是有根弦也被拨动了。他停下脚步，转头眯起眼睛，盯住一直出于礼貌并没有专注打量过的冲矢昴的脸。

对方泰然自若地停了下来：“怎么了吗？”

任何人第一眼看见冲矢昴，都会立刻被那头颜色奇异的短发吸引住视线，从而漏掉很多其他的细节——何况这张脸确实乏善可陈。

五官算得上端正，甚至还有些深邃。但总是眯得细细的眼睛，看起来仿佛什么刻板印象的具现化。即使是天生眼睛偏细长的聂展青，平日里也不会是这种近乎完全看不见瞳仁的样子。

笑容——那副笑容也是和善而不出错的礼貌样式，仿佛面具一样挂在脸上从没消失过。

但如果这就是面具呢？

林庭语垂下头，抬手望向自己的指尖。萩原研二修饰面具边缘的细粉还薄薄地染在上面，“泽田警官”本身肤色偏白，所以用的修容粉落在他的指腹上，格外明显。

普通工科在读的年轻男性，一般是不会想到用化妆这么高端的技巧整饬自己的。

但是——

林庭语侧眼扯过自己身上披着的外套，把衣领拉到眼前，轻轻地嗅了一下。

虽然味道很淡，但是他找到了第二个喷嚏的来源。

在他扯动外套的动作下，一阵细微的粉尘在阳光里缓缓翻腾起来，带着某种非常淡薄但仍然能分辨出来的人工香精的气味——林庭语又打了个喷嚏。

“不好意思，冲矢学长。”林庭语干脆地把这件外套脱下来，递还回去，“我有点粉尘过敏。”

冲矢昴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周身的气息忽然冷冽起来。像一柄经年使用保养完好的枪，突然被掀开了层层上锁的匣盖，即使并未上膛，也是足以构成生命威胁的凶器。

“是吗，这倒是我的疏忽了。”他轻声道。

林庭语毫不退缩地抬头望向他，眼角收敛出尖锐如刀刃般的锋利线条。

“所以你是谁？”

对于聪明人不必说得太多。只要点出一个破绽，对方自动就会把整条逻辑链理顺了。

林庭语的第一次喷嚏可能是刚出门被冷风激了一下，第二次喷嚏却是来自于冲矢昴大衣领上的妆粉导致的过敏。

从冲矢昴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化妆的痕迹。一个不化妆出门的男人，外套衣领却蹭上了化妆用的修容粉末。而且一般妆容化在脸上，即使随着走动自然地掉落下来，也会均匀地散布在颈肩上，林庭语闻到的那股淡香味却集中在这件外套衣领的内侧。

除掉女朋友的恶作剧这种不合理的假设，还有一种更为简单——也更为可行的解释：

冲矢昴戴着易容用的头套面具。

再怎么深度定制的面具，边缘也会显露在皮肤上，仔细查看就能发现。所以为了掩饰这种细微的边缘，要使用妆粉去填补。林庭语没有在冲矢昴的下巴和颌角发现这种修补的痕迹，这个面具很有可能深入到颈部的位置，那么修容粉蹭到衣领是难免的。

……不过，奇怪，同样易容的萩原研二靠近的时候并没有让他打喷嚏。是用的牌子不一样吗？还是有别的方法防止粉尘散落呢？

想起萨马罗利在组织里大受女性欢迎的风流传闻，林庭语不禁沉默了一下。

大概因为和女孩子们的交流足够广泛和深入，所以连化妆的手法细节这样的情报都充分掌握了——你挺行啊萩原研二。

但是林庭语实在想不到有谁会易容变装还专门去东大读了个研来埋伏他。

会是组织成员吗？

波本大概在经营各种身份的方面很有心得。但他的身份来去切换，别说易容了，连戴个假发遮掩一下那头显眼的金发都懒得，真是要称赞一句行事坦荡。

话又说回来了，组织的日本分部这群人似乎都不怎么换造型，光天化日之下也能穿着标志性的黑衣到处晃。也就是日本没像C国一样架天网系统，不然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被大数据人脸识别逮捕归案。

细想起来，只有美洲区的贝尔摩得和朗姆经常搞全身整形——如果这也算地域特色的话，难道冲矢昴也是美洲区的成员？

日语倒是说得挺标准，比贝尔摩得明显带着轻重起伏还偶尔要冒出个英文单词的口语要来得正宗多了。

“不管你是谁，谢谢你之前做的一切。”

林庭语现在还好好地站在这里跟冲矢昴说话，是因为他直到目前都没有察觉出冲矢昴对他的恶意。杜凌酒在这方面相当敏锐，而现在这种敏锐也随着记忆的解锁，逐渐归并到了他的身上。

而且别的东西，也多多少少地——

“你为什么从来没有直视过我的眼睛？”他平静地说，“因为知道跟我对视是危险的吗？”

冲矢昴安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然后他突然笑了起来，那个仿佛刻在脸上的笑容被放大了，因为嘴角的弧度仍然锁定在原本的样子上，所以显得有些奇怪。但是在这个笑容里，冲矢昴一直眯起来的眼睛轻松自如地睁开到了正常人的大小。

那是一双有些熟悉的墨绿色眼睛，微微低头望下来时，如同密林的树盖一样沉静而幽深。

“你确实很危险。”冲矢昴说，然后握起了林庭语的一只手，往里面放了一张名片，再松开，“但也足够有趣。”

林庭语扫了他一眼，然后举起名片。正面是很简单的样式，“冲矢昴”的名字和假名读法标注在中心，角标是东大的LOGO。但是翻过背面——

是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一串流畅的日文假名和电话号码。

あかい。

赤色。

——世良玛丽的长子秀一，组织代号成员黑麦，以及东都大学工学院研究生，冲矢昴。

冲矢昴在林庭语震动的目光里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嘘的口型：“这是我私人的电话号码，有急事可以打这个找我。”

他忽然一把抓住林庭语拿着名片的手，飞快地把这只手拉到近前，双手捂住像是在帮忙暖和一下，手指下却不着痕迹地把那张名片塞进了林庭语的袖口里。

林庭语今天穿的是件宽松的套头卫衣，袖口是收起来的。名片掉进衣袖里就出不来了，从外面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但是冲矢昴这个突然拉扯的动作让他毫无防备地向前踉跄了一下，要不是冲矢昴及时扶了一把他的肩膀，就要直接摔进对方怀里了。

“怎么——”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林庭语背后响起：“啊，刚才看着就有些像了，果然是林君。那么，这位先生是林君的朋友吗？”

……苏格兰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