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语并不太清楚外面的暗潮涌动。

他向工藤优作先生分享了一个删删减减的案件抵充房费以后，又不得不应对了半天工藤家小侦探的一连串追问。总算大家都被有希子女士赶上床睡觉了，林庭语躺在柔软的床垫里，身体刚放松一会，大脑又突然惊觉起来：“我真的可以解释那个戒指——”

有希子笑眯眯地为他盖上被子：“不需要了！我已经打完细纲了哦，就等新一给我赞助一个合理的密室设定了。谢谢林先生的大力支持！”

林庭语：“……”

到底大力支持了些什么不可细想的内容啊。

算了。他拉起被子蒙住了头，决定假装外面的世界不存在了。

如果这个世界不复存在——

或者，从未真实存在过呢？

当这个念头突兀地跳进林庭语的脑海里时，他第一反应是糟糕，接着立刻集中精神，准备抵御接下来的剧痛——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

温暖而轻盈的羽绒被包裹着他，宁静而安全的黑暗也包裹着他。并没有一个未知的神秘力量，为他刚才大逆不道的想法对他进行谴责。

是这个念头并不准确，所以没有引起那种力量的警惕。

还是因为——

他并没有试图把这个念头表达出来？就像和赤井秀一单独停留在黑暗的房间里时，那种力量其实是在禁止赤井秀一向他说出一些话，以及禁止他下意识想要出口的发问：

“我寄存了什么东西……在你那里吗？”

赤井秀一显然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拿不出来，就像说不出口的话一样，这样东西不能由他主动交出。

林庭语想起在飞机上的对话。

——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黑麦并不像是那种喜欢玩欲拒还迎的人，会把欲求藏在心底，又时不时稍微放出一点含蓄暗示。如果黑麦想要什么，他应该会直接说出来——甚至是自己动手去拿。

如果他不说，不动手，除非是他不能够。

就像那些说出来也不会被听到的话，或者是过界就会遭受惩罚的举动。只能守着曾经林庭语寄放在那里的宝物，等待有一天正主亲自去取。

那是什么——

是林庭语到现在恢复大半，但仍然支离破碎的记忆吗？假设这些记忆里包含着被禁止的内容，就像播出时需要被剪辑打码的影片一样，不能完全呈现在他的脑海里，只能在需要时，精挑细选地、一段一段地出现……

如果是这样的情况，作为记忆的原本拥有者，林庭语确实认为自己会想方设法在某个地方留下备份，就像为了防止遗忘而留下笔记一样。

备份。

再一次地，突兀地跳进大脑的念头。

但人类的记忆其实并不是电脑内存里的文件信息，能够完完整整地用一个硬盘保存起来，再拆下硬盘另找地方安放，留待日后读取。

大脑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器官，主流的认知心理学认为大脑每一次试图回忆，其实都是在创造而非复写记忆。在刑事鉴证领域这种理论格外流行，因为各种各样的实验证明，大部分的受试者其实并不能准确回忆案发当时的种种细节，而只是在陈述自己认为应当是的情况。

因此，即使林庭语想要把记忆存放在赤井秀一那里，也无从着手。特别是考虑到，如果内容不妥，那么表达——不管用说的还是用写的，恐怕都在屏蔽和警告的范围内。

信息传播是需要介质的。没有话语和文字，他根本没有办法把信息传达给赤井秀一。

而且这种释放记忆的方式也很奇怪。每一次，林庭语回到过去的场景里，与他完成这一段故事相关的背景记忆就这么解锁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在其他的时候，例如他前不久意外坠入了一段原属于港岛小林教授的故事时，相关的记忆就没有同样提供出来。

这种做法，简直就像是——

林庭语想起此刻正在隔壁房间的那位推理小说家。

简直就像是，现代推理小说的写作方式一样。

作者掌握着全部破案所必需的信息，却只是随着剧情的进程，一点点放出来。有些信息甚至是烟雾阵，用来扰乱读者的思路。

所有线索不能一次解锁，甚至不能直白地给出，否则读者就会迅速揭开谜底，合上书本，不再打开——这和黄金时代那些讲究与读者公平竞赛的大师们有着本质的不同。

读者隔在幕墙之外，信息的获取被控制了，还是很正常的。

但林庭语自己在幕墙的这一边。这是他的人生，他却同样不能获得全部的信息，就很奇怪。像是在舞台上表演的演员没有剧本，全靠临场发挥，又怎么能确保剧情的走向达成导演的目标呢？

除非——

林庭语想起他最早的，理应和大石家有接触的那一段故事。他作为去世父亲的代表，前往日本吊唁大石信久的兄长大石昌幸。在那里他认识了年少的降谷零和赤井秀一，他曾经认为那是在全息游戏中演绎出来的经历——但当其他的，同在经历中的人出现后，这个结论已经被推翻了。

他和赤井秀一陆陆续续通了几年的信，有电子邮件的记录为证。而在人鱼岛的悬崖上曾经向降谷零举枪的日野驱，也在那之后出现在了萩原研二的车里。

此外，降谷零长大以后，变成了安室透。虽然不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但是工藤优作提及的，日本公安派出到组织里，验证了情报准确性的那个卧底，恐怕就是波本。

有那样的家世，很难想象那个原本就一心向往光明的小孩会走上歧路。

所以林庭语在浴室里见到的，那个水雾缭绕的审讯场面——

那双甜蜜微笑着的眼睛里，隐藏了怎样的焦灼？

但如果林庭语当年没有选择在曙雀面前保护降谷零，按照曙雀不留活口的行事风格，那个手无寸铁的小孩的人生会就此画下休止符，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安室透——更无从谈起这一场暗流汹涌的审讯了。

现在时的大学生林庭语，也不会在睁开眼的第一天，隔着波洛咖啡厅的柜台，对上那双笑意盎然的紫灰色眼睛。

这个故事不会前后矛盾，不会发生根本性的剧情变动的基础在于——

林庭语不可能放着那个小孩不管。

他不会坐视一个曾经给予过他毫无保留的温暖的孩子，在冰凉的雨水和荒林间孤独死去。他的思维方式，他的行为逻辑，以及他在不同的场景，乃至记忆缺失的情况下，仍然保持稳定的、最核心的那一部分人格特质，确保了剧情的正常运行。

演员在台上即兴发挥时，也不会跳出自己所被赋予的角色的框架。只要他仍然是“林庭语”，降谷零就不会死，未来的安室透也就会依然存在。

因此，那种不知名的力量屏蔽了的记忆和信息——

是为了让林庭语的行为决策不会跳出这种设定。假如他得到了更多的信息，或者恢复了被禁止得知的记忆，他就有可能不会再这样做。

如果演员做出了不符合角色性格的举动，再怎么优秀的导演也不可能把故事照旧讲圆。

林庭语突然明白了赤井秀一之前的那一番话：

——只要把你摆在舞池中央，就算你不可能回应任何一只伸出来的手，也会陆续不断地有人进场来邀请你一同起舞……而我只要站在旁边，把那些手全部砍断。

说得轻松。如果那些是真的，活生生的人的手，赤井秀一会做出这种事吗？不会的。

他会这样做，是因为他已经发现了这个世界的本质。或许是赤井秀一自己挖掘到的，或许是之前那个“林庭语”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告知他的。明知大家都只是没有自觉的演员，从舞台走下去以后换身衣服又能重新光鲜亮丽地出现，因此无论做什么——无论尝试过什么，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结果。

林庭语把身体更深地沉入柔软的床褥，意志却慢慢地剥离出来，悬浮在黑暗中，脱开繁杂的情绪和感觉，只留下纯粹的、冷静的思考。

他不能让那种神秘力量发现他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因此他必须仍旧按照“林庭语”的方式去行动。即使他不知道“林庭语”应该是什么样的，但是看未来发生了什么，就也能够倒推现在的事件了。

在未来，苏格兰仍然作为组织的成员在活动着。虽然没有见到琴酒，但想来以琴酒的战斗力和谨慎，只要组织还在正常运行，就不会出什么事。

在未来，萩原研二化身泽田警官，似乎还在警视厅的总务部担任重要职位——林庭语记得在那次公交车爆炸案发生前，有个警察是对萩原研二称呼为“泽田主任”，就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级别的官职了。

在未来——

松田阵平仍然是受人尊敬的明星警官。和同事关系良好，去给小学生们上公共安全课，还被热情的粉丝围堵到翻墙逃跑。因此，松田阵平绝不会在大石信久的这次宴会上暴露。

暴露的另有其人。而且以“林庭语”的能力和秉性，被发现的这个人，不会是什么随手抓来的替罪羊，一定是个真正的酒瓶。

林庭语相信组织还放了其他眼线在日本警察系统里，但他并不认识这些人。而且，“加入组织超过十年”这个条件就已经能够筛掉很多人了。乌鸦军团并不是什么慈善养老机构，能在组织里存活这么久的人，本来就没有多少。而且如果有这样的能力，十年过去在警察系统里想必也早已身居高位。

林庭语要找到这样一个人。

正常的解题思路，是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晚上去到宴会里，仔细观察那些官员们，寻找他们的破绽。

但如果这个方法有效，赤井秀一为什么要阻止他呢？赤井秀一主导了这场毫无意义的逮捕，以一个让大石信久和工藤优作都觉得十分离谱的理由——正常人都会觉得十分离谱。这样做，唯一的作用就是让林庭语不会如期出现在那场晚宴上。

也就不能抓出那个高官酒瓶作为靶子，为松田阵平引走火力。林庭语原本就觉得以松田阵平一个普通刑警的身份，出现在这种看起来就是上流名利场的地方十分突兀，现在想来，很有可能是因为松田阵平本来就已经被列入了怀疑名单。

如果抓不到那个酒瓶，大石信久应该会重新组织一场更为深入的调查——那时松田阵平暴露的可能性就大大提升了。

剧情的不稳定性，就大大增加了。

赤井秀一想要让林庭语脱离这条剧情线路，以外力强行介入的方式，这样既保证了“林庭语”的行为逻辑不被破坏，又能够取消林庭语在这条线路上的结局——

例如，抓出某个人，然后被对方狗急跳墙挟持，顺理成章地死在那里——死在大庭广众之下，是琴酒也挑不出错处的谢幕方式。

就像赤井秀一曾经在港岛的警局里，带着他躲开了自远方射来的那发子弹一样。

但是不管怎么样，杜凌酒都会在这里彻底消失。一场死亡不可避免，就像重生为大学生林庭语一样，是必然事件。

如果赤井秀一也明白这一点，他就不应该干扰林庭语的行动路线。反正肯定不会真正死去，又何必浪费精力去阻止这场死亡呢？

赤井秀一，到底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