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辆黑色保时捷离开这个街区时,另一辆红色的斯巴鲁也出现在了街道一端。它顶着豪雨缓慢行进,几乎是停在了保时捷原本的位置上——那里能够清楚地看到附近一条小路的出口,以及路口处的那家便利店。
这条小路的深处,是一排老式的单人公寓楼。此时从路口望进去,可以发现整条路空无一人,这就显得某个正从旁边的路拐进去的,某个上班族模样的人,极为显眼。
前提是,有人在盯着他。
冲矢昴松开了安全带,然后把安全带提示音关掉,但并没有下车的意思。
他倒是不太担心当前这种能见度极差的路况。即使是繁华的东都市区,这种时候路上也不会有几辆车,靠车灯就足够规避风险了。
不如说,正是在出现令人寸步难行的暴雨时,东都市区才会变得人影寥寥吧。仿佛这座城市原本就只有这么些人,完全看不出平日里能堵车堵上一小时。
只是——
雨势实在太大了。
在他——在赤井秀一保有的记忆里,这个世界总是喜欢用雨帘来遮挡什么。越是巨大的、厚重的雨,停歇后世界的变化就越是剧烈。
偶尔有的几次,仿佛传说中灭世一样的洪流之后,世界也确实被洗刷一新了。某些不和谐的东西在雨后烈阳的照耀下无影无踪,有人消失,有人复活,有人——例如他,躲过了暴雨的清洗,仍然停留在这里。
眼看这场雨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是世界又即将准备重生了吗?
这一次的重生,又会有什么变化?
“滴——”
冲矢昴按掉了自己在手机上设置的秒表,然后重新开启了一次计时。他转过头,眯起眼睛,从车窗里向不远处的那个路口望去。
路口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一个衣着普通的上班族男性正站在店里的收银台前,半身湿透,似乎因为无法勉力在这样的暴雨里行走,而一身狼狈地退回了店里。
便利店的店员工作相当勤奋,橱窗玻璃擦得十分干净。冲矢昴能清楚地看见,那个上班族一边将伞靠在门旁,一边对店员说了什么。店员抬头望了望他,从收银台后走出来,把他领到了店面深处,大概是员工房间的地方。
应该是说了“请借个地方换一下湿透的衣服”一类的话吧。
不知道妆容是不是防水呢。
冲矢昴注意到这个上班族有段时间了。他早前离开公寓时,特意留了一串钥匙在玄关的角落,然后用不小心掉了钥匙为由,请陆阳再领他一路找回来——刚刚拐进这条路的时候,那个上班族就坐在临街的便利店橱窗前,要了一碗速食面,碗里的热气把桌前的橱窗玻璃都蒙上了一层白翳。
而当他和大家一起再次从公寓里出来的时候,他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发现对方还在那里。
面碗上已经没有热气了,但似乎一点要吃的意思都没有。相反,那个上班族只是在慢悠悠地搅动着碗里的东西。而连找个正常拉面店坐一坐都来不及,需要去便利店解决晚饭的普通社畜,这时候早就三两口吃完匆忙赶回公司了。
这就是模仿和真实的区别。行为的逻辑就不一样,产生的表现自然也会大相径庭。
冲矢昴把秒表再次按掉。在他的目光聚焦之处,员工房间的门打开了,便利店员从那里走了出来,重新回到收银台后面——只有店员自己,那个上班族不见了。
这个店员泰然自若地回到收银台后,但并没有继续串关东煮,而是把那堆原料收了起来,转而开始整理货架。说是整理货架,似乎也只是在架子旁边随便晃晃,检视一下商品缺少的情况,偶尔顺手把放乱了的东西拿走而已。
关东煮锅几乎要空了呢,眼看就快到夜宵时间了,不及时补上真的没问题吗?
即使外表再是相似甚至相同,内里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冲矢昴收回视线,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2分05秒。
那个上班族先前离开的时候步伐轻快,心情应该不错——很可能任务已经圆满完成,想要收集的情报也基本拿到了,所以就此撤离。但他没过多久就又折返,大概是将获取的信息上报后,突然又收到了新的任务指示。
这次任务或许就不是单纯的盯梢了,否则他不需要重新变装成便利店员。这是一个相当冒险的举动。这家便利店的招牌很旧了,想必开业了很久,随时可能冒出几个熟客,识破他的伪装。但风险同样带来收益,作为便利店员,他能够更为顺理成章地长时间留在这一片区域,而且有这身制服在,也更容易获取别人的信任。
所以,大概是要守株待兔,埋伏什么人吧。说不定现在从货架上拿下来的东西,稍后就会作为“本日特价”商品在外面兜售了——或者上门推销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个世界掌握易容变装技术的人不少,组织里尤其多。但是能在两分钟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声不响地搞定原来的便利店员,又临时变装成对方的样子,以冲矢昴这个距离看过去没有什么破绽——伪装效率这么高的,在他所知的范围内只有一个。
组织那位“千面魔女”贝尔摩得。
她是追踪着波本过来的吗?不像。贝尔摩得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秘主义者,一般不会主动去接触其他组织成员。如果是发现波本行踪诡异,临时起意跟过来,她甚至都不需要特地变装,只要远远地缀在后面就好了。这种黑暗的雨夜,最适合幽灵一般的黑衣女骑手隐匿身形了。
但如果她早有图谋,准备齐全,停留在这里不知道多长时间——她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她就是为了这个目标而来的,现在已经准备好行动了。
冲矢昴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望向那扇小小的窗,在一栋黑灯瞎火的楼房里格外明亮。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逮捕贝尔摩得,但就像他给琴酒或者朗姆下的套总能出些无厘头的岔子一样,FBI们针对大明星克丽丝·温亚德的各种行动也总是无功而返。事实证明,让那个女人逍遥法外也是这个世界的意志体现。
车里有枪。他随时可以走进那家便利店,轻松把对方爆头,一对一近身的情况下贝尔摩得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冲矢昴”这个身份丢弃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但恐怕他做不到——就像他还要留着这个身份,明天带好请柬去铃木塔,而不是直接把驻军叫来铲平组织据点一样。
真是麻烦。
卡登席德倒是正在附近,跟贝尔摩得也认识,适合把贝尔摩得引走。但是以什么名义联系他呢?而且他现在还是组织成员——要是贝尔摩得为了组织的任务而来,这可就是把卡登席德放在火上烤了。
看来只有……
副驾驶的车门突然被拉开了。一股冰冷的水汽冲进车内,紧接着这辆车猛地一沉。一个男人坐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辛辣的雪茄烟味——
聂展青把雨伞收起来塞在一旁,夹下雪茄,要笑不笑地侧转过头:“走吗,司机?”
林庭语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经过刚刚的一通闹剧,时针已经接近越过数字9的界线。按他的生活习惯,这时候应该准备洗个澡,然后稍微看看书,就可以准备上床休息了。
……怎么可能睡得着。
且不说已经变得糟糕的睡眠质量,光是反复预演后面要如何应对纷至杳来的问询,脑子就变得像一个从高速疾驰的车辆上突然飞出去的轮胎,根本停不下来了。
安室透为什么会来?他不是一早就全副武装出去了吗,而且如果没记错这个人通常凌晨3点下班吧。怎么组织的任务现在是这么轻松愉快的一碟小菜了吗,不但8点下班还有空夜袭——甚至都不算很晚。
松田刚刚为什么也会在?是听贝尔摩得说了什么,所以上门要说法(小林教授不幸言中),只是碍着有其他人在场没有问出口吗?要告诉他“对不起只是瞎编了一个追求者因为没有素材所以暂且借你一用”这样的离谱真相吗?
冲矢昴——这个人一定是故意把钥匙“忘”在这里的吧!掉在玄关的雨伞架后面,贴着墙角被鞋子挡住,是要摆出什么姿势才能把钥匙刚好掉进那种角落啊,贴在墙上当海报吗。不过,隔了两个小时才能重新回来,不会是被陆阳关在值班室审了吧。
至于陆阳……
说实话,林庭语有点不知道拿自己这个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怎么办了。他不但背着陆阳加入了黑暗组织,(意外)搞来了让陆阳从植物人状态恢复的药物,还在组织里惹了一身是非。现在陆阳让他交代社会关系,真是说不出口——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盘点下来,可比在对方人事不知的时候突然出柜结婚要严重百倍了。
不然还是做蛇吧。蛇的大脑就那么一点点,只能容下生物的本能,没有那么多的高级思维活动,就不会有烦恼了。
就不知道陆阳回来发现竹马大变活蛇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了。说不定在天崩地裂以后,还是会认命把蛇揣口袋里去上班吧。
唉。
在沙发上烦恼太久,终于想起来要动一动的时候,腰背都有点酸痛了。林庭语扶着靠背站起来,忽然发现了让自己酸痛的罪魁祸首:
在他坐着的那一片区域里,柔软的海绵沉陷下去,显出了一个小小的方形轮廓。
林庭语:。
他猝不及防地想起来了这是什么。在他刚来到东都的第一天,第一次回到这间小公寓的时候,独自检查背包里的物件时,震撼地发现里面竟然有一盒枪。然后因为没有地方藏匿,就近塞进了沙发底下。
可能是因为后来陆阳几次把沙发平铺成床又收成沙发,原本藏在边角间隙的这个小盒子就逐渐被海绵挤到了中间——正在林庭语刚才坐的位置。
他拉上窗帘,然后回到沙发前,慢慢地蹲跪下去,掀起海绵垫,小心地、轻缓地把这个盒子拿了出来。
同样小心地,按下了盒盖侧边的锁扣。
盒盖弹开了。
一柄巴掌大的漆黑的枪,仍然安安静静躺在盒中,用皮带固定着,标志性的三箭穿环LOGO在枪管上映着灯光。
显然在这么多天来也没被谁动过。
林庭语抽出这柄枪。形状圆润不会硌人,分量和大小正好匹配他的手,举起来就能够自如地射击——满弹的情况和备用弹匣似乎都在鼓励他扣动扳机。
但他没有尝试,他甚至都没把食指放到扳机上。
他记得琴酒给他的枪都提前调过。为了匹配杜凌酒虚弱的身体,特意减小了扣动扳机所需要的力气,来个孩子也能轻松射击,但也因为这样特别容易走火。相对的,琴酒自己的佩枪就提高了扳机力,以防在近身搏斗中意外触发。
很可能只是手指往上面随便一搭,接下来他就要面对被巨响引来的邻居和警察们了。
为什么这把枪还会在这里?如果杜凌酒死在了美国——港岛的助手或者陆阳,不管谁检视他的遗物,都不会把这样一件违禁品留下来的。这不符合“小林教授”的身份。
如果,时至今日的林庭语还保留着这柄枪……
他当初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把这个盒子藏在了什么地方,而今重新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