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安静地走出这间小平房。虽然神情仍是有些恍惚,但依然按照往常的习惯,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那扇四处漏风的旧木门。
林庭语目送那个身影消失,然后转回头,望向雨水滴答的窗台。
“你还要在那里听多久?”
窗外传来一声比他刚才更重更长的,一听就是故意的叹息。
紧接着,本来敞亮的室内,忽然蒙上了大半片阴影——光源的来处,窗台上趴了一个人。双手交叉垫在脸下面,这时侧过脑袋,弯起眼睛,笑眯眯地又叹了一口气。
“林先生——”萩原研二用他惯常的,软和里带着点撒娇意味的语调说道,“还以为你一直只顾着小诸伏,没注意到我呢。”
眼看林庭语开口,他立马举起一只手:“你先不要说话,你一说话我就没办法了……真是的,不能每次都仗着自己可爱,随便做出让人伤心的事啊。”
林庭语:……
他按了按开始发疼的眉心:“我还有事要办,时间不多——”
“所以才要用上直接催眠这种粗暴的方法吗?理解啦。”
林庭语只觉得眼前一花。他还没反应过来,面前已经一暗又一亮,紧接着原本还在窗外的人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这种灵活的程度,和那只白色的大型警犬真是一模一样。
二话不说地扑上来的样子也很像。就差一条尾巴……但如果有的话,这条尾巴现在应该是耷拉下去的吧。
略长的头发也是耷拉下去的。淋透了冰凉的雨水,蹭在面颊边,湿漉漉的。
“明明说好了,会在那里等我回去的吧。一转眼又跟着别的男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幽会,也不发个消息——过分,真的要我哭给你看才行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
林庭语想终止这种毫无意义的胡扯。
在他出门的时候,日野驱曾经告诉他,那种让他能够行动起来的胶囊,药效只剩23分钟。然后他撑着这具虚弱的身体,顶着好像要把他砸翻在地的暴雨,费劲找到了一所看起来还算安全的空房,就花了4分钟。
送走苏格兰用了差不多8分钟。剩下的只有10分钟左右了——完全没有时间跟萩原研二闲聊。
虽然之前为了掩盖药物的存在,林庭语特意告诉朗姆,自己可以靠催眠术站起来。但落到实处,根本不可行。
催眠术的成功建立在“相信”之上,哪怕对方只是有所防备,都有很大可能失败,更不用说对心如明镜的自己施术了。
要是催眠术有这么万能,这个世界就不需要基础医学,也不会存在宗教了。
“你听着——”
“我不听。”
林庭语怔住了。紧紧抱住他的那双手臂,暖烘烘地传来生命的热度。但贴在他耳畔的声音,听上去好像因为受了冻,在微微发颤。
“我和诸伏不一样。他的运气可能很好,所以你放心让他走——但我所有的好运后面,都会跟着最糟糕的结果——比我能想象的,还要更糟糕一百倍。”
侥幸从那座可怕的实验室逃出来,然后差一点就杀了人。
顺利完成了任务,把传闻中连朗姆都逮不住的聂展青骗进了圈套。随后就被送回了日本,大概是因为没用了吧。
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先承担噩运的后果,赌一丝否极泰来的机会——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就意识到失败了。
代价是那个人又一次不见了。项圈松开了。被扔掉了。自由了。甚至连“萨马罗利”这片阴影都不复存在了。
——但是,想见的人……想要的戒指,也再没有机会了,是吗?
“我见到蔡永声了。你绝对想象不到,我是怎么找见他的。只是在路边拦了辆出租,就撞上了——运气爆棚对吧?”
声音里的颤抖更明显了。像是一架运转濒临极限的机器,咬合的齿轮都开始相互撞击。
“他问我要去哪里,哪怕南极也能安排,唯一的要求就是马上走,不要留在这里……不要出什么事,让我的未婚妻伤心。”
震动从相贴的胸腔传过来,越来越剧烈。
林庭语反应了一下这个“未婚妻”是谁,他完全没印象萩原研二身边有这样一位女性——然后他就沉默了。
应和着他的猜想,耳畔的声音很小,带着一点点毫无胜算的希冀:“所以你会为我伤心吗?”
——有没有哪怕一次,比如说就是现在,能骗我一下呢?
欺骗吗?
并不是做不到。这个社会充斥着谎言,比生死更逃不过。心理诊疗里更是从头到尾每一句话都经过精心的修饰,对诊疗双方来说都是。
识破和挖掘对方掩饰的真实,是林庭语必须磨练的技艺。同样,有技巧地讲真话,或者编造一句谎言,对他来说都不是难事。只是说谎耗费的心智资源太多,他的精力并不足以经常使用,所以更倾向于不用。
假如一个谎言就能解决现下的困境——
那些遥远的问题,又模模糊糊地从心底响起:
就那么喜欢吗?
有吗?
……真的不喜欢吗?
虽然确实算是粗暴地,直接把苏格兰送走了。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只能强行催眠干涉的地步,难道不是因为他心底那一抹纵容吗。
纵容对方如同海潮浸入沙岸一样,全面地渗透他的生活。把握他的口味,管理他的文件,回掉觉得不需要他来接的电话,以及在他的衣帽柜里,偷偷塞一点自己喜欢的颜色。
他难道没有看在眼里吗。但他允许了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所以再怎么懂事乖巧的猫,胆子也会膨胀起来。
本来不应该那么膨胀的。林庭语早知道对方的体贴另有目的,所以他抢先一步在苏格兰的心里种下了暗示。
或许是暗示的结果,或许有其他的心思,后来大概也慢慢地杂糅进了有限的真心。到底真假有几成,可能连苏格兰自己都分辨不出来。
事已至此。真的还是假的,重要吗。
相贴的胸膛中,忽然有颗心很重地跳了一下。
不重要吗。
一个萩原的声音响起来:“那么,就请来阅读我吧。这样能让你稍微地、再相信我一点吗?”
如同最上等的宝石一般清澈透亮的眼睛,满怀笑意直望过来。那真挚而温柔的目光笼罩在身周,像一个无声的拥抱。
而另一个萩原的声音,同样年轻,音量压低,语调拔高,“他怎么可能不喜欢——”
但终究只躲在门后,没有勇气进来当面问。因为心里很清楚,哪怕只是为了继续现在亲密无间的生活,林庭语说不定也会回答喜欢。
然而不是那样的。喜欢一个人的样子是装不出来的——就算能捱过一时,也总有一天装不下去。
真正想要的,果然还是——
林庭语犹豫了一下,抬起手。他看不见,萩原的身体整个把他盖住了。随着他的摸索,原本紧绷得像钢铁一样的肩膀开始松动——抖得越来越厉害,几乎要维持不住这个拥抱。
背部皮肤对外界刺激的感受器密度很低,约等于舌尖和手指的十分之一。所以林庭语这一次写得很慢,幅度也更大。
他感到有水滴,沿着相贴的面颊,落到他的颈上。很烫,肯定不是雨水。
到最后一笔完成的时候,挂在他身上的那个人变得很重。
“你不让我说。”林庭语放下手,“那么,只有用写的了。”
萩原研二的声音好像喉咙里哽着了什么:“……我的运气一定是用光了吧。”
“没有的事。”林庭语低声说,“和我在一起,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快走吧,你的幸运,在后面才要真正来临。”
他记得泽田警官再见时已经升职成了主任。明亮,快活,和他身边那条大狗一样无忧无虑。随便出门吃个饭,都能跟店主畅聊半小时。
那是没有杜凌酒的世界。本来大家就应该过着这样轻松愉快的日子。
但是——
林庭语也同样记得,萩原家那栋小楼后面,郁郁葱葱的鹿鸣草。那是一种极为坚韧的植物,在什么地方都能活下去,有一点点阳光和水分,就能够盛放出漫山遍野的紫色花海。
每一个记忆碎片里的萩原都说过,等花开了要带他去看。
或者其实……去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萩原研二终于磨磨蹭蹭地松开他,但还是不肯往外挪。
“我真的很碍事吗?你每次都赶我走。”
碍事吗?
怎么会呢——完全没有这样想过。虽然他所在的黑暗里,并不适合那些光芒闪耀的星辰常驻,但从来不会觉得,路过天边的流星太过刺眼。
林庭语终于笑了。
他知道了——时间即将以怎样的姿势,形成那命中注定的回环。
“你要好好待你从警队里顺出来的,叫Lucky的那只拉布拉多。她在组织的基地里,你可能不方便探望。但她的后代里会有一只小狗特别像她。你可以让那只小狗继承这个名字,带着它来找我。”
他望见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像正被打开匣盖的宝石一样,逐渐亮起来。
“如果你到时候还愿意来,我给你留门。”
萩原研二终于蹭到了房门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过头来——
“我给小阵平发了信息。他这时候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明明长得人高马大,却一副缩起脖子垂下眼的模样,显得分外弱小可怜又无助。而且好像很清楚哪个角度最能引发主人的同情心一样,侧脸的角度都恰到好处。
“如果我很碍事的话……他就可以了吧。名正言顺,就算对上琴酒也不虚……呜。”
林庭语:……
你们是在告别式上排队吗。
他看了一眼手机。明晃晃的倒计时在提醒他时日无多——只剩3分钟了。
本来是打算先躲到安全区域,找机会联系阿声叔做下一步行动。但阿声叔那边好像干架正起劲,没接他电话。
现在这个情况……且不说松田阵平到底什么时候能找到这里来,要是找过来了,怎么说服松田阵平送他去死,就是个大难题。
松田可没有萩原这么好说话。就算同为警犬,松田也是杜宾那种西装暴徒,精悍,勇猛,直觉还强得可怕,完全不像生性友好又活泼的拉布拉多,最多只会扒在门框上摇尾巴。
而且,要是松田真的送他过去,然后对上琴酒——别说虚不虚了,又不是没对上过,松田随身的那个箱子里也不知道究竟装了多少货。到时候别说什么林庭语死不死的事了,这两个人说不定能把曼哈顿岛炸沉。
还没等他想出解决方法,萩原的声音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啊,他来了——我先撤了,要记得给我留门哦林先生!”
林庭语:……
你这时倒是溜得快。把你朋友一起带走不行吗。
他不抱希望地伸出手,想把已经没影的大型犬叫回来——忽然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原本麻木的双腿上迸发出来,让呼吸都骤然停止了几秒钟。
是、那个惩罚吗,不像,不是头疼……
林庭语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一旁的窗台。熟悉的脱力感在剧痛后袭来,他的腿脚一瞬间好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酸软得撑不起一根羽毛的重量——原本包裹着骨头的皮肉,也好像要被一道道撕裂似的,密密麻麻地疼,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支撑不住,向前倒去——
“你怎么回事?”
——落进另一个坚实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