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在朝比奈绘琉的证言下,明坂理穗得以顺利脱身。
与之前在绯利川中找到的白衣男孩一样,明坂幸太最终被定性为失足落水溺亡。
“我们十分能够理解您的心情,可您的继女才十六岁,又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确实与此事无关,”负责笔录的警员站起身,她将文件整理好后这样安慰明坂和子,“发生这种事,大家都很遗憾。希望您能尽快摆脱阴影,从悲伤中走出来。”
彼时明坂和子颓唐地瘫坐在警局的折叠软座椅上,她头发蓬乱,目光涣散,嘴唇紧抿,黑色西装的扣子在斗殴中被扯掉两颗,看起来颇为狼狈。她双手插在黑色西装外套的口袋里,仿佛力气都在之前那场争执中被一并抽走,始终不发一语。
坐在她身侧的朝比奈裕纪则双手合十,长舒一口气。
各怀心思的四人走出警局时,日已西沉。
明坂和子率先越过三人径直离开。裕纪牵着绘琉的手,对理穗担忧道:“你呢?接下来怎么办,还是回……回家来住吧?”
裕纪下意识一顿。
寄人篱下对女儿来说不是个好选择,她明白。
可无奈她早已再婚成家,绘琉的排斥,她也并非不知,尽管丈夫性格温和,也她的处境,却始终不能让理穗久留。
回家——
对理穗来说,其实并没有这个选项吧?区别只不过是“寄这个人的篱下”或“寄那个人的篱下”罢了。
她……
真的爱理穗吗?
裕纪不敢扪心自问。
明坂理穗缄默,抬头望天。
天色很美。
绚烂的红混着浅淡的灰,夕阳藏身于浮云深处,烧尽天涯。
她深吸一口气,要将苦楚尽数吸入腹中似的,弯弯唇角轻松地笑。
“妈,你不用为我担心,照顾好妹妹就好。”
明坂理穗瞥了一眼朝比奈绘琉。
尽管才十岁,却已能够无比圆滑地在众目睽睽下说谎。
真是个不容小觑的孩子。
绘琉正盯着远方出神,丝毫没有加入话题的兴趣。她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扯扯裕纪的手,不满地嘟哝:“妈妈,我好困。”
裕纪充耳不闻,只关切问理穗:“要不这几天还是……”
“妈,我想一个人静静。”
明坂理穗打断母亲絮叨的关心。
“可是……”
“妹妹说她困了,”明坂理穗弯下腰摸了摸绘琉的脑袋,“是不是呀,绘琉?”
朝比奈绘琉没有挥开她的手。
她定定看了理穗一秒,随即大声重复:“妈妈我困了!”
“这,好吧,”裕纪为难地被绘琉拖着往前走,一步三回头,“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我会的。”
明坂理穗挥挥手,温驯地与母亲告别。
只是在裕纪转身后,她扬起的嘴角飞快放下,转身,孤身一人往反方向走去。
热闹的街景在身侧倒退,走出约百米距离后,明坂理穗停住脚步,忽然出声。
“别藏了,我早就看到你了。”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
只是垂眼看着足边新出现的那道深黑人影,逐渐拉长,靠近,直至与她并肩。
“作为跟踪狂,你表现得太笨拙了。”
她的唇畔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小熊小姐。”
*
里见昭奈从藏身的建筑物后踱步而出。
不错。
她就是抱着快点被发现的目的在跟踪明坂理穗。
她背手往前走了几步,夭桃秾李的少女侧过大半身子,直勾勾看过来。
与照片上相同……不,比照片上更美。
眼前的她皮肤光洁白皙,在夕阳下泛出柔腻莹润的金粉色,及腰亚麻色长发带着弧度优美的天然卷,恍若天使亲吻过的绸缎。
她有嫣红的唇与乌黑的发。
柔弱,苍白,清冷。
楚楚动人。
美到令人恍惚间不由自主生出可怕的念想——
若是能被她亲手杀死的话,应该是对于生命最高的礼赞吧?
明坂理穗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轻蔑地哼出一声笑。
“这不是长得还可以嘛,成天穿个臃肿的小熊装跟在我和妹妹屁股后打转,我还以为你丑得有多没法见人呢。”
里见昭奈没有理会她的挖苦,只是平静地发出邀请:“方便借一步说话么?”
“你?”
理穗笑意隐没,挑眉反问:“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里见昭奈在她身侧并肩站定,按下手机播放键。
手机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女声。
“永别……幸太。拯救……生命……爸爸……”
音量并不大,却足以让二人都听到。
“我没有把这份录音交给警察,而是先带着它来找你,应该足以证明我的诚意。”
明坂理穗看向右侧的咖啡厅,半晌,开口道:“这家店的圣代味道很不错,有兴趣尝尝么?”
里见昭奈点头应允。
咖啡店内以暖白色调为主,辅以深棕实木桌椅,绿植遍地。在优雅的小调和丝丝缕缕的咖啡香中,明坂理穗将一小勺馥郁甜蜜的巧克力圣代塞进嘴里。
“我只给你一杯咖啡的时间,想问什么就尽情问吧。”
这么直接?
里见昭奈挑眉,有些讶异。
“但是,”明坂理穗定定看向她,“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放心,是只有小熊小姐你才能做到的事。”
“说说看。”
“……所以你不准备问吗,”明坂理穗移开视线,“咖啡要凉了。”
看来她不打算提前剧透。
但既然都这么说了,她自然不能放任机会溜走。
“失礼了,那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里见昭奈捂着温暖的咖啡杯,“你弟弟死时,为什么你说应该喊他‘爸爸’?”
“你觉得呢?”
里见昭奈一怔。
“又是跟踪又是拿录音故意试探我,你不会不知道吧,”明坂理穗抬眼,“我的爸爸,是个臭名昭著的□□杀人犯。”
“……我认为,”里见昭奈将咖啡吹凉,轻啜一口,“你弟弟……就是你父亲,而你发现了这一点,对吗?”
明坂理穗饶有兴致地点点头。
“接着说。”
“你是怎么发现的?”
“在那个孩子展现出不符合他年龄的暴力倾向的时候。”
她拉起袖子。
瞬间,满臂青紫铺满里见昭奈的视线。
她愕然抬头。
“幸太,他有着和爸爸一模一样的眼神。”
理穗轻声道。
“幸太的身体里,有爸爸的灵魂。”
“所以你决定……杀了他?”
“不,不是这样的。”
明坂理穗诡秘一笑。
“小熊小姐,你相信世界上有超自然力量吗?”
里见昭奈静静等待下文。
“从很久之前起,我就恐惧着某些即将到来的事,为什么呢,”明坂理穗放下勺子,微微眯起眼,沉入追忆中,“直到有天早晨醒来时,一段陌生又熟悉的记忆涌了进来。”
“我来自未来。而我的使命,就是阻止幸太犯下更大的错误。为了接下来那些无辜的受害者,为了他们……我必须杀掉弟弟。”
“但是,”理穗叹了口气,“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
“是的,我无法回到原先的时空中去了,”少女秀眉蹙起,杏眸逐渐写上惊恐,“你知道吗?幸太死后,那个女人就疯了!”
“谁?”
“明坂和子,我的继母,”明坂理穗双手颤抖,“她弄来了一盘据说能实现愿望的录音带……”
出现了。
里见昭奈心中咯噔一声。
“她怎么了?”
“她,”明坂理穗握紧冰凉的圣代杯,颤声道,“她为了复活幸太,要绘琉……以命换命。”
“我想要阻止她,却同样被录音带影响,和她一起上吊了。”
明坂理穗痛苦阖眼。
“每一次,我都会在死亡的瞬间回到这个时间点醒来,就算求助那种网站也无济于事!为什么?我明明已经杀掉幸太了啊!我想回去,我好想回去!”
那种网站……
“耶梦加得?”
里见昭奈失声。
理穗咽下哽咽,点点头。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很简单,你只要在这个时间点帮我把这封信送回家就好了。”
她打开手提包,掏出钢笔和一枚浅粉色的信封,龙飞凤舞地在信封上写上日期和地址,递给里见昭奈。
里见昭奈接过。
日期是三个月后。
“送信?”
“是的,我会在三个月后死去。但只要看到这封信,未来的‘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里见昭奈忖度片刻。
听上去很简单。
“好吧。”
她回答。
*
三个月时间,与里见昭奈而言,不过眨眼一瞬。
现在,她正站在明坂家公寓门前,按下门铃。
“不好意思,请问有人在吗?”
没有回应。
里见昭奈偏头看了看,正对走廊的窗户内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她想了想,蹲下身将信封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这就算送达了吧?
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之际,门锁弹出“啪嗒”一声轻响。
她回头。
黑暗正从狭窄的门缝内流泻而出,伴随而来的,是一阵熟悉的呜咽声。
不,绝不可以进去。
尽管心中这么警告自己,双腿却着魔般朝入户门走去。
“吱嘎——”
她推开房门。
屋内极暗,所有的窗户都被遮光帘盖得密不透风,只有此刻门口涌入的一束光在地上勾勒出少女影子单薄的轮廓。
空气里浮动着房间久闭的闷臭与一股说不清的气味。
是什么呢?
里见昭奈浑浑噩噩地走进去。
逆着光,她勉强看清眼前是一道长长的阶梯。
“你这杀死我儿子的凶手!去死吧!”
背后突然传来的女性咆哮声勉强唤回几分神智,她不敢回头,手忙脚乱径直跑上漆黑一片的台阶。
“给我站住!”
黑暗中闪过刀光,身后响起第二道脚步声。
等等,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难道她误入了明坂理穗被继母杀死的场合吗?是她被当成理穗了吗?
大脑一团乱麻,不能思考。
楼梯没有扶手,两侧被无尽的黑暗吞没,只有脚下的台阶是能够确认的真实。
真实?
……真实吗?
这条楼梯,没有拐角,没有尽头。
“站住!”
声音越来越近了。
心脏突突乱跳,头昏脑涨,里见昭奈迷糊地撞开终点大门——
一片空白。
一脚踩空。
腾空的失重感让她下意识想要尖叫,可喉咙却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砰!”
重物倒地声陡然传来,她悚然一惊,彻底清醒。
始终萦绕四周的呜咽声变得激烈而清晰,得到助力般以雷霆万钧的气势袭向她的耳膜。
哪有什么楼梯,什么踩空!
那失重感,分明是她自己踢倒了上吊的椅子!
里见昭奈终于看见她了。
此刻,明坂家昏暗的屋内,与她面对面吊在天花板上的中年女性——
明坂和子。
她带着一抹安详的微笑,身体微微晃动。
麻绳勒紧脖颈,痛苦的窒息感让生理性泪水湿了满脸。里见昭奈本能地想将自己拉离上吊的绳结,可十指磨到鲜血淋漓皮开肉绽仍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