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剑声脸色铁青,很是难看,可半晌也才憋出来一句话,“钟离师侄,你不该这么说的。”
钟离净笑问:“师伯想了这么久就只有这一句话吗?是想不到如何反驳我吗?师伯也觉得我是对的吧,否则,师伯教我该如何说?”
他说罢敛去笑意,面无表情。
“是要我怒骂魔神无耻,痛惜道盟各家如何无辜,还是与白乘风划清界限,与你们站在一起,对我的义父口诛笔伐,再将他送上行刑台?难道师伯当真认为道盟无错吗?”
顾剑声哑然。
钟离净的语气近乎咄咄逼人,“师伯为何不说话,你的锐气也已经被磨灭了吗?是对魔神太过恐惧,还是受魔种压迫太久,磨平了师伯的剑锋,再也无法剑指魔神了吗?”
顾剑声道:“不是……”
“那师伯在迟疑什么?”
钟离净沉声道:“师伯的剑从来不亚于白乘风,本就不该埋没在这小小的执法堂之中。我听五师叔说过,师伯少年时也曾是逍遥剑客,九曜宫压抑了师伯太久,竟将师伯规训成了一副畏首畏尾的傀儡吗?”
顾剑声望向他,面具下眸光深沉,“那在你看来,我应当做什么?与你们一同背叛道盟吗?”
钟离净笑了,“你做什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只是笑师伯为九曜宫压抑天性多年,如今成了傀儡仍不自知……不,或许师伯是知道的,师伯只是妥协了,为那些老糊涂一句只要能斩杀魔神一切都值得而妥协,也因心中对魔神的恐惧而妥协。”
顾剑声沉下脸,“你不懂……”
“正因源于对魔神强大力量的恐惧,那些老糊涂犹豫了三千年,导致事态日益严重,为了各家私心一步步跳入魔神设下的圈套,然而他们又想到了什么法子解决?”钟离净打断他的话,“不还是要杀魔神,不还是要同归于尽?一样是要付出代价?三千年前杀他和今日杀他又有什么区别?”
钟离净不屑道:“我便是不说他们考虑得那么多完全没有用,事实上他们的惨败确实让他们的瞻前顾后显得太过多余。师伯当初的时候是如何想的呢?不知师伯还记不记得,九曜宫最初是为什么而创建的?”
身为执法堂长老,顾剑声不会不记得,他掷地有声。
“为守护天澜城。”
钟离净又问:“那创建九曜宫的顾无名最后如何了?”
顾剑声道:“祖师将魔神镇压于古仙京后飞升仙界。”
钟离净问:“你确定?”
顾剑声有所踌躇。
“师伯在顾忌什么?”钟离净嗤道:“顾无名没有飞升,他死了,为了镇压魔神而死,这就是九曜宫的开山祖师的选择,也是九曜宫的选择,证明九曜宫一开始便无意妥协。师伯可还记得九曜宫宫规的第一条?”
顾剑声笃信道:“九曜宫弟子,当为天下苍生执剑。”
钟离净再问:“魔神强大莫测,魔种早已渗透整个道盟,他将道盟玩弄于股掌之中,连白乘风都成了他的内应,道盟正义名存实亡,师伯怕了吗?你的道心也动摇了吗?”
顾剑声嗓音干涩,“不……”
他没再说下去,钟离净语气渐渐平复,漆黑双眸中含着叫人不敢直视的讽刺,“师伯怕了?原来九曜宫执法堂的执剑人也会恐惧,那九曜宫这第一条宫规不如改了算了,反正师伯你的手已经快要提不起剑了。”
顾剑声捏紧拳头,意欲反驳。
“骂够了?”
冷淡嗓音自地宫中响起,钟离净侧首看去,正是顾云。他仍是一身白衣白发,仿佛纤尘不染,但他一出现,顾剑声便僵在了原地。
倒是方才大言不惭的钟离净,坦然对上他的目光。
“顾长老有话要说?”
顾云看向顾剑声,淡声道:“下去冷静一下,身为执法堂的执剑人,莫要忘了你的职责。”
顾剑声呼吸猛地一颤,总算是回了神,垂头应是。
顾云瞥了钟离净一眼,转身便走,“白乘风在等你。”
钟离净看顾剑声已平静下来,便绕过他跟上,坦荡道:“顾长老应该能听出我在指桑骂槐。”
顾剑声背影顿了顿。
顾云面不改色,也没有避讳他这弟子还在,淡声道:“骂完了,气也出了吧?你这些师伯师叔还不如你,遇到一点小事道心便乱了,若还没骂够,等出来再替我骂一顿。”
钟离净觉得可笑,“顾长老好无趣,自己的弟子要别人来管?不过我的确心中有气。我在天道院修习过一段时间,老院长曾教过一句话,愚者自缚,今日送给顾长老。”
顾剑声怔了下,偏过脸看向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话无疑也是在嘲讽顾云。顾云脚步一顿,深深看了钟离净一眼,轻一抬袖,通道尽头一扇石门便打开来,“你如今还不是九曜宫宫主,还没有资格训斥本座,进去吧。”
既然到了,钟离净不再针对他,轻哼一声走进门内。
地宫寒狱中另有乾坤,踏入门内,天地变幻,变作一处冰封的山崖。寒梅树下,有一方石桌,白乘风没被任何法器束缚,正坐在石桌前,眼前放着一壶清酒,杯中酒液透着青光,悠悠飘着一瓣玉白的梅花。
寒狱内本该天寒地冻,这处冰崖却温暖如春,自然也不会伤人,可见白乘风并未受刑。
钟离净侧首看去,顾云稍后他一步走进来,没再带路,而是抬了抬下颌示意他单独过去。
二人刚才进来,白乘风便放下酒杯看过来,眸中含着温和笑意,比以往似乎都要平和。
“净儿来了。”
顾云道:“此处有重重法阵,诸位长老都在外面,你们想说什么,不会有第四人能听见。”
言下之意,他不会走。
白乘风却看向钟离净手中银蛇镯与腰间的琉璃珠,“顾师叔,这里可不一定只有三个人。不过就算有其他人在,我也是不介意的。”
顾云闻言皱了皱眉,摇头不语,就地打坐调息。
钟离净猜他是默许了,缓步走近石桌,“入了寒狱,还能如此悠闲,也就只有你白乘风了。”
白乘风抬手示意他在对面坐下,轻笑道:“我还是不如净儿大胆,当着顾师叔的面都敢训斥三师兄,方才净儿骂得太狠,为父都有些担忧三师兄会气不过召出灵剑斩你。”
钟离净转身坐下,望向山崖下的冰天雪地,明知白乘风能走动的也只有山崖上这一片不过数丈的方寸之地,可当他坐下后,他仍是觉得心口开阔了许多,不禁叹息一声。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坐下与你说话了。”
白乘风也颇有些怀念,“仔细一想,是有些年头了。”
钟离净垂眸看向石桌上那杯飘着梅花花瓣的灵酒,问道:“你要见我,是想跟我说什么吗?”
白乘风看他避开自己的眼神,无奈一笑,“只是不太想跟长老们说话,但想来你应当也有许多问题要问我,恰好我也有话想问,那海神的天命珠,如今该是净儿所有吧?”
钟离净点头,“是。”
白乘风松了口气,“是你拿着,比那妖王拿着好。”
钟离净抬眼看他,“你今日不让我交出天命珠了?”
白乘风示意他看向远处的顾云,“我已经被困在寒狱中,就算净儿给我天命珠,我也逃不掉。”
“这可未必。”钟离净笃定,“若你想逃,没人拦得住。”
“我能逃到哪里去?”白乘风笑着摇头,“那日在地宫,你其实是打破了剑气结界,对不对?”
钟离净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但就算顾云就在身后,他也没打算再隐瞒,“是又如何?”
白乘风没有错过顾云眼底的惊愕,笑意更深,“没什么,不过是三千年都无人能打破的剑气结界,居然被并未修炼九曜宫剑道的净儿你打破了,我难免有些意外。难怪那日下去时便察觉那剑气结界比往日弱上许多,净儿可有见到结界内有什么?”
钟离净没有细说,反而问白乘风:“你不是说里面就是一部九曜宫的前辈留下的剑经吗?”
白乘风笑容从容,“我也不过是听师父临终前提过,后来继任宫主,也算是镇守地宫多年。”
钟离净道:“没看清楚,剑气结界便自行修复了。你如此问,可是因为里面藏了什么秘密?”
白乘风按了按额角,失望地说:“有什么秘密我不清楚,不过魔神倒是想进去一探,可那剑气结界专克妖魔,而我又没能打破结界。就算有秘密,也是九曜宫的秘密吧。”
钟离净听他提及魔神,眼神有些厌烦,“如今可是该轮到我问你了,你为何与魔神勾结?”
白乘风悠然一笑,“净儿,答案我已经给过你了。”
钟离净神色认真,“我要听你的真心话。就算道盟的逼迫让你不满,让你失望,但你若只是因为这些便与魔神勾结,那便不是白乘风了。魔神究竟给了你什么,还是拿捏了你的软肋,才叫你答应与他联手?”
白乘风仍笑着,“那净儿以为我会是为了什么呢?”
钟离净欲言又止,“先前我问过你,你不承认自己会为了自己的活路与魔神勾结,你要我信你,我信,你不为自己,便是为旁人。”
白乘风眸光一顿,轻笑道:“净儿,你有时也将为父看得太过正直了。那为父还能是为谁?”
钟离净反问:“那你当年入天道院修习时是为谁拼命修炼,又为谁拜入九曜宫?你究竟是为了谁,才会拼命想做这个道盟盟主?”
白乘风脸上没了笑容,“净儿,你非要揭我的底?”
钟离净道:“那你告诉我,那年你醉后将我错认成谁?”
白乘风冷下脸望向顾云,不意外对上一双冷漠的黑眸,他回过头捏起桌上酒杯,却又笑了。
“不错,我少年时与你舅舅海扶摇、你父亲白玉笙结交,后来断了红尘,在去天道院前,因为一些分歧,三人就此分道扬镳。我逞一时之气,立誓将来定会出人头地,一剑惊世,坐上道盟盟主之位。”
当着顾云的面,钟离净也不想把话说得太白,他俨然也不信白乘风这套说辞,“可如今我父亲已死,舅舅也为了海国而陨落,当年究竟有什么分歧,如今也只有你知道了。”
白乘风道:“你便当是我惹恼了你舅舅,之后若非因为你,他也不会与我传信。不过我与他们的分歧和你无关,我始终将你当做亲子,毕竟你舅舅与父亲都是我的挚友。”
见他到此刻还不肯说实话,钟离净是有些失望的,“若舅舅和父亲如今还在世,见到你竟与害死他们的魔神勾结,想来也会很失望。”
白乘风别开眼,“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他们无关。”
钟离净站起身来,双手按在桌上,倾身俯视着他,眸光冰冷严肃,“那你为何要与魔为伍?”
白乘风将杯中酒水浇落在冰崖上,那片梅花花瓣也随着一同流向山崖下,他唇边挂着浅淡笑意,反倒显得钟离净无理取闹,“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是因为我本该与魔为伍,我就是魔,就该与魔神勾结。”
钟离净不悦道:“你仙道断绝,不管为何入魔,只要不再是九曜宫宫主,换一个身份便还有活路,但你的心若也成了魔,便当真成了魔头!你还要这样自甘堕落下去吗?”
白乘风低声发笑,搁下酒杯,撑着双膝站起身来,展臂看向钟离净和顾云,“你们看我,当真以为我是自断仙途之后才入了魔吗?”
远处顾云跟着起身,眼神狐疑。
钟离净也是一愣,“什么意思?”
白乘风低声笑了笑,右眼眼瞳隐隐透出血光,“你们不会以为,王昊是第一个魔神之子吧?”
顾云想到什么,面色沉重。
钟离净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双眸也惊得睁大了几分。
白乘风当着他们的面转了一圈,唇边笑意愈发凉薄,“我背负魔神想要逃出古仙京的期望而生,也背负了他的罪业,所以年幼时孤苦无依受尽苦楚,便是天罚。我就是魔,就是第一个魔神之子,也是魔神创造的第一个气运之身,还是一个失败品。”
他嗤了一声,抬起双手接了几片树上飘落的梅花,嗓音慢悠悠的,含着笑意,似无奈又似乎带着几分怨恨,“后来我逃出云国,与魔神联系彻底断绝,走的路才顺了一些。可当魔神通过鬼窟接触千仞后,我才发觉,原来我与魔神的血脉如此近,我这身上流着的,竟是充满罪孽的魔血!”
白乘风收紧五指,绞紧手中几片寒梅,“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