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莘嗑瓜子的声音越来越吵杂,令人无法忽略。
苏雪琅面无表情看去,凌莘哼着小曲翘着二郎腿,动作又快又密,转眼吐了满桌瓜子皮。
苏雪琅:“……”
他一声不吭捏起桌上盖满瓜子皮的书册,一本一本抖落瓜子皮,叠起放好。
凌莘阻拦道:“你不用打扫。”
苏雪琅瞥了瞥他。
他接着道:“我一会会打扫。”
至于是扫进床下还是柜下,纯属看心情了。
苏雪琅一听此言,眼神都不带瞟他一下,收拾好书册,唤道:“来人!”
门外走进一个眉眼机灵的小厮,目不斜视,似乎完全没看到案边咔嚓咔嚓嗑瓜子,仪容不整,仪态糟糕的青年。
“清理一下。”苏雪琅指了指一片狼藉的桌案。
小厮手脚很是麻溜,三两下打扫完毕退了出去,半点没打扰到二人。
门悄然阖上。
凌莘嗑累了,终于进入正题,问道:“你今天跟你老爹说了什么?”
苏雪琅毫不意外,“你夜间莫入她的住处。”
若是旁人撞见,必然起波澜,于苏家,于苏白芷皆名声有碍。
凌莘来了兴致,停下嗑瓜子的节奏,道:“你怎么觉得是白芷告诉我的?”
这样简单的明知故问,苏雪琅几乎不屑回答。
凌莘在苏家只认识苏家兄妹二人,不是苏雪琅自己透露出去的,自然就是苏白芷了。
苏雪琅不搭理他,走到书架前,垂下眸,骨节分明的手一点一点滑过架上一幅幅画作,最后在一幅甚是名贵的丝绸画卷上停留下来。
他抽出画卷,解掉系绳展开。
凝望着画作,他逐渐出神,面容半明半暗,烛火朦胧笼罩侧脸,勾勒出清俊的轮廓,脸上暗藏着某些凌莘读不懂的神情,复杂得无法形容。
屋外的雨似乎下在他的心中,涕泗滂沱。
凌莘放低放慢了嗑瓜子的声音与速度,放下二郎腿,脚尖一下一下轻点地,“苏雪琅。”语调异常柔软温和,犹如面对着一个伤心欲绝亟待安慰的孩子。
苏雪琅手执画卷,转过头淡淡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你想她了。”凌莘语气轻轻的,却笃定得好像自己是世上最了解苏雪琅的人。
苏雪琅表情一如既往的漠然,不因他的话语有任何触动,“你可以走了。”
凌莘站起身,绕过案,无视苏雪琅嫌弃的目光,拍拍他的肩,顺便擦了擦手,“别伤心,天涯何处无芳草,总有一根狗尾巴是你的。”
苏雪琅皱起眉,肃穆道:“她是我娘。”
他天生不喜解释,却决不允许有人误会他娘。
凌莘吃惊道:“你娘不在了?”
如果还在,何必想念,那肯定是不在了才会想念。
苏雪琅:“……”
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句句话没一句中听。
凌莘奇道:“这么说来,你老爹是二婚?”
眼瞅着苏雪琅面色不对,凌莘赶忙道:“二婚挺好的,挺好的,大家伙都知冷知热,少了多少事啊。”
苏雪琅脸色越发不对劲。
凌莘一看越描越黑,火速闭上嘴,在屋内踱步,东张西望,故作很忙的模样,“哇,你看看,这屋顶,巧夺天工,你看看这房梁,又高又壮……”
苏雪琅收回目光,极难得地向他吐露出一个消息,“苏白芷的母亲绝世三日了。”
凌莘一脸意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苏雪琅和苏白芷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不过长得挺像的……
第二反应是难怪苏白芷的脸色那么苍白,遇到这些事,谁能若无其事。
而苏雪琅对苏白芷微妙冷淡的态度,则全部说得通了。
思索片刻,他贼兮兮地笑道:“哦豁,你小子,原来你是希望我去帮你开导白芷是不是?”
这小子,一边对苏白芷冷若冰霜,一边暗地暗示他去开导苏白芷,口嫌体正是不是这么来的。
苏雪琅看他的目光比他更意外,“不是。”
“不是?!”凌莘诧异。
“我要你去开导苏夫人。”
“苏夫人?”凌莘叫起来。
苏雪琅冷淡道:“她绝食三日未出门,极易引起他人揣测,不利于苏府形象,这是其一;致使下人人心不齐,这是其二;现今苏府上下一团乱,无人出面管家,这是其三。”
凌莘听完嘟哝道:“你们这是纯利益关系啊。”
苏雪琅强调道:“她是苏夫人。”
生在其位,便谋其职。
凌莘嘀咕,“人家女儿都快被推进火坑了,谁还有心思做你们的苏夫人。”
苏雪琅飞快看了看他,好似有些讶异。
此言其实,不无道理。
只是没想到会从此人口中道出。
凌莘想了又想,果断摇头,“我不蹚你们的浑水。”
就像苏雪琅说的,现在苏府正是一团乱的时候,由他一个外人出面极其不妥当。
再来,苏夫人爱女心切,嗯……等一下,爱女心切?
苏雪琅这是……睹事思人?
不然怎么会对着一幅画发呆那么久,还说想念他娘。
凌莘好事,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好奇心害死猫,试探道:“琅啊,你看到白芷她娘,所以想你娘了?”
这话好似触碰到苏雪琅的逆鳞,他警告道:“不该你打听的事情,少打听。”
一语双关了。
言下之意,其他事也少打听。
凌莘差点跳起来,好家伙,既要安排他做事,又不准他打听,钱也没给到位——
苏雪琅紧跟着道:“事成之后,我会给你百两白银。”
凌莘苍蝇式搓手,哈腰点头,“大哥你有什么吩咐,大哥你尽管提,大哥你累不累?我帮你洗个脚好不好?”
“出去。”
“好嘞!我这就出去。”
凌莘脚下抹油,跑得飞快,还不忘带上门,把命令贯彻到底。
只要钱到位,别说是作为外人插手苏府内务,就是要他推翻皇帝,反清复明,他也义不容辞,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苏雪琅疲惫阖眸。
与凌莘做这个交易,无非出于一个目的———找点事情给他做,以免他镇日无所事事在他面前晃悠。
第二日刚起,苏雪琅便从下人口中得知惊雷般的消息———苏夫人进食了。
管事一脸迷惑,“……昨夜半夜,苏夫人冒雨急急匆匆去了清园……”
“到了之后,苏夫人遣退下人,与小姐两人关在屋内,不知说些什么,外头的下人也没听到内容……后来苏夫人就回去了,据说回去的表情很是安心。”
也意味着,除了苏白芷,没人知道苏夫人为何突然好起来了。
苏雪琅淡定道:“我知道了。”
管事退下。
苏雪琅看着手上的书卷,纸上字迹清晰,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内容言之有物,引人入胜,却不入心中。
他抬眸,窗外阳光正灿烂。
今日凌莘晚了点———他心中抱怨,他明明本来在书房,为了不惹苏雪琅起疑,还得绕路进去。
走到半道,迎面遇到一名熟面孔,是那晚一起去找苏白芷,差点没拆穿他的护院。
凌莘自来熟地举起手打招呼,笑嘻嘻道:“嗨。”
对方大惊,后退一步,“是你这贼子!”
凌莘不乐意了,“你才是贼子。”
对方坚持己见道:“府上没有你这个人,你还说你不是贼子。”
凌莘纳理直气壮,“我现在就在这里,你还说没有我这个人?”
对方:“……”一时竟无法反驳。
对方底气不足了,“你真的不是贼子?”
苏府守卫森严,料想一般贼子轻易进不得,这人……兴许真的是他误会他了。
凌莘洋洋得意道:“我是苏雪琅的朋友。”
对方狐疑道:“那你那日为何混在我们其中?”
凌莘当场大声驳回他的用词,“我哪里是混在你们其中,我是急苏雪琅心里所急,帮他去找人。”
对方一问接一问,“那你为何自称是劳什子暗卫?”
凌莘不满斜睨,“你查户口呢?我问你,你那天找到人没有?”
对方老老实实答:“没有。”
“那你是不是失职?”凌莘问得毫不客气,也算扳回一局。
对方失语。
凌莘幸灾乐祸道:“你完啦你,升职加薪没希望了。”
对方反驳道:“大家伙都没找到。”
他后来问过了,小姐是自己回来的。
其实他哪里知道,苏白芷安全回来的背后还和凌莘有关。
凌莘眼睛骨碌一转,“毕竟你资历最浅,年纪最小,开刀肯定先拿你开,谁让你们办事不力,又法不责众,而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对方心中一慌,他确实是年龄最小的,也是资历最浅的。
“你骗人。”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对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凌莘趁热打铁道:“这样,我和苏雪琅是好朋友,我替你去跟他说几句好话。”
对方狐疑道:“真的?”
凌莘严肃道:“当然。”
对方渐渐卸下防备,“多谢这位公子。”
“不过,”凌莘竖起一根手指,“我有一个要求。”
对方下意识捂住腰上悬挂的荷包,“我没钱。”
凌莘一本正经道:“我不要你的钱。拜托别人做事是不是要请人喝酒?”
对方迟疑着点点头。
凌莘循循善诱道:“为了你的前程,我请苏雪琅喝一顿酒,这买卖是不是很划算?”
对方面露感激,拱手一礼,“多谢公子。”
凌莘又暗示道:“那酒钱……”
对方急忙解下荷包掏钱,热切道:“这些够不够?”
两颗脑袋凑在一起。
“喝酒不得吃点下酒菜吗,给多点。”
“好,好。”
“走了。”
“有劳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