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軍入城,永安國滅國當日,永安國末代皇帝安華公主,那一天所有的事在歷史上的紀錄不過寥寥幾筆,世人看過去全憑緣分記得。
如今永安國在歷史上的蹤跡變得容易忽略,對於那一天有所了解的人屈指可數,可魂歸始終記得那一天發生的事。
哪怕過了千年,付出代價,他都沒忘記過。
叛軍攻入皇城,卻沒有進一步侵入,而是守在城牆內外。叛軍首領黎輝就站在城牆上,沖宮內所有皇族道:「你們犯下的罪孽深重,本不該得到原諒,不過本將給你們一個機會,讓皇帝出來自刎謝罪,不然你們所有人就一起以死謝罪,本將只給你們一日時間。」
宮內大堂裡,所有皇子公主都聚集在此,這個平日早朝意識的大堂都快被塞滿了。他們害怕死亡,各個神情驚恐,有的已經怕的腿軟跌坐在地,歇斯底里的哭泣。
「我不想死,父皇,我不想死。」
「父皇,您救救兒臣吧。」
「父皇,您是皇帝,皇帝該以大局為重,還請您救救兒臣,救救在場所有皇族吧。您這麼做,一定可以名流青史的。」
他們全沒了平常的高貴樣子,各個都在請求皇帝出去謝罪,保全他們。
皇帝坐在龍椅上臉色很不好,眉頭緊鎖,顯然是氣更多。這些他平日寵愛的皇子公主,緊要關頭沒一個靠譜,各個都希望他去死。生死面前平日寵愛全都是屁。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他也怕啊,他也怕死啊!
他在一片勸誡吵鬧中越聽越煩,終於忍不下怒拍龍椅,指著這群皇子公主喝道:「住口,朕平日怎麼待你們的?你們就這麼回報朕?不孝,孽種!」
皇子公主本就害怕的緊繃神經,被這麼一罵徹底斷了,顧不得什麼孝不孝子,孽不孽種,指著皇帝就是罵,還爆粗口,平日教養全沒了。
「你是皇帝,不是該盡到君主之職嗎?現在卻如此貪生怕死。」
「父皇,你都這把年紀,活也活的夠久了,但你想想我們這些兒臣,我們還沒好好看這世界,你就為我們考慮吧父皇。」
「父皇,我們會好好記得你,日夜為你上香,你就去吧,父皇,求你了。」
老皇帝聽著這群不孝子女的大逆不道話語,越聽越氣,抖著手指他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最後怒火攻心之下,吐了一口血昏過去了。
這下大堂更亂了,皇子公主全都圍在皇帝身邊不知所措。
安景容站在堂中角落,看著他名義上的兄弟姐妹和父親爭吵,就像在看一場戲,靜靜的不參與打擾表演者的演出。
看著這齣戲,他心中只覺諷刺。
平常那些兄弟姐妹,總在他面前表現出父皇多愛他們,他們多愛父皇,是真正的一家子,這些愛是他不可能擁有的,八輩子都別想有。
可現在,他們平日說的家人親情,全都成了笑話,消失在死亡的恐懼了。
黎輝只給他們一日的時間考慮,若皇帝始終沒出宮謝罪,他們所有人都得死在這裡。現在過了六個時辰,還有六個時辰能活。
……
這些時間雖足夠他喬裝,但這皇宮裡裡外外都被叛軍圍住,連被視為禁地的冷宮也滿是叛軍,想出宮難上加難。而且他現在喬裝出宮,會不會被抓先不說,被抓到一定會被當成可以份子處理。
總結來說,他時日不多了。
他的父親皇帝是不會出去送死的,況且現在要去也爬不起來。至於那些兄弟姐妹,平日對皇位都貪紅眼,努力在皇帝面前耍存在,博得皇帝疼愛的皇子公主,現在巴不得這皇位誰愛給誰。
他在那群人裡掃了好幾眼,沒見到安景華後送了口氣。
好在,她還在外面,這樣她就能活下去,好好享受外面的世界。
安景華個性比他開朗多了,即使他不在,也有人會陪著……
「看你好久了,怎麼一人站在這?怪孤單的。」
意料不到的聲音傳進耳裡,他訝異轉身,就見本該喬裝在宮外的安景華,正用真實的樣貌,穿著不怎麼華麗的公主服飾站在眼前。
「你……」安景容要說的話卡在喉中,再出口時成了一句質問:「你怎麼在這?」
你不是該在宮外嗎?
為什麼要回來?回來只會被殺啊。
他的質問雖不夠大聲,又淹沒在吵鬧中,卻足以讓安景華聽見,知道他很生氣。
弟弟生氣了怎麼可以不哄。安景華俏皮的豎起食指抵在唇前,讓弟弟先別生氣也別說話,然後把人拉到更角落的地方哄。
結果問了一句更讓人生氣的話:「想知道我怎麼進宮出現在這的嗎?」
要是平常安景容會問,但現在他只想說滾。
最好滾出這個宮,滾的越遠越好。
安景容的臉色明顯沒好,安景華更是手賤的戳他兩側臉,強行讓他露出扭曲笑容。
以前安景華這樣逗弟弟時,伸手就能輕而易舉碰到弟弟,現在要逗還得墊腳尖,這讓她意識的弟弟果然大了。如果被旁人看到他們這樣的舉動,恐怕會被來一句「男女授受不親,哪怕是姐弟也不能如此。」之類的。
但他們從小就沒接受過這類教育,當然不會管那麼多,而且現在又沒人有空理他們。
逗夠了,還是沒得到回應,安景華就自顧自開始說起回宮歷程。
她早就知道叛軍要攻入皇城的事,所以一路快馬加鞭趕回來,怎料她前一腳踏進宮裡,後一腳沒完全踏進來叛軍就攻來了,讓她只能就近找個地方躲起來,完全沒時間回冷宮休息換身衣服。
宮裡亂成一團的時間她就一直躲著,直到叛軍終於消停些,她才從小時候留下的小道溜回冷宮,換下裝扮再溜到這裡。
「過程挺繃精神的,這髮色又顯眼,好幾次差點被發現。」安景華玩著自己髮絲道。
「你都知道叛軍要入城還回來?」安景容冷冷道。
每個人遇見死亡都是能躲多遠是多遠,他姐倒好,跑回來送死。
安景華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手在他皺起的眉間輕彈一下,道:「別那麼生氣,你怎麼就不想想,我跑回來是為了救人。」
安景容的眉不是被那輕彈而鬆,而是被最後一句而動。他道:「什麼?」
安景華不答,轉而看向圍著皇帝鬧成一團她的兄弟姐妹,道:「每回見到他們,總一副多相親相愛,結果到了現在,比我們還更像怪物。」
她輕笑一聲,嘲諷現在看到的一場笑話。
「你說,他們之間會不會有人,為了這裡的大家而出去謝罪?」
「不會。」安景容很快答道:「光看他們現在討論怎麼把皇帝拉出去,他們是不會有人想出去。」
「我也這麼想,所以我們來打賭。」
安景容被她弄得很懵,不曉得怎麼突然提到打賭:「這種時候你想賭什麼?」
「賭這裡會不會有人出去謝罪,我賭會。」
「……不會。」
安景華一副「就知道你會說這個」的表情,然後又說了好不相干的話:「阿容,如果讓你現在出去謝罪,你會去嗎?」
他不曉得安景華怎麼又換話題,但這句問倒提醒了他。
他若出去謝罪,安景華就可以安全離開。先前他沒想過這個問題,也懶得去想。
總歸都是死,他沒理由去救在場的人。在場的所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都必須為永安皇室犯下的罪贖罪。
「我……」他只道出一個字,就被安景華用手捂住嘴,不讓繼續說。
「你知不知道你很好懂,每個問題答案想到就寫在臉上。」安景華放下手:「你以前常說想去皇城以外的地方看,卻因為我都沒去看過,這樣去送死不會不甘心?」
「不會。」
即使出去了也沒人陪他看,再好看的風景也只是冷的。
安景華嘆道:「你不會不甘心,但我會,我會愧疚心疼啊。」
安景容心中突然生出一絲不祥,越來越大,越加明顯。
細想安景華前面所說的,她的每一句話看似跟平常一樣有逗弄和玩笑,卻參雜著……道別的意思。別人或許聽不出來,但他可以。
他手不自覺握緊,強壓那股不祥,直奔重點:「你乾脆直說你想做什麼,別拐彎抹角。」
不愧是跟她同年同月同母所出的弟弟,哪怕她盡可能把道別藏在平日的話語中,依舊被察覺了,終究瞞不住。
安景華輕歎口氣,再睜眼時一改平日笑容,是安景容沒見過的正色。她道:「阿容,我要成為皇帝,然後向永安國百姓謝罪。」
不祥浮出檯面,安景容幾乎用盡力氣,才忍住沒有吼出質問:「你為什麼想成為皇帝去贖罪。」
「我看了皇城以外的景色,除了之前跟你提過的百貴城和有些地方,永安國其他地方都窮困潦倒,治安敗壞,人民餓的餓,病的病,死的死。而這一切都是我們永安皇族所賜。」
永安皇族的子嗣,哪怕是沒有學術的皇子,成年後都能有個職位可保溫飽。而那些職位,都是些小地方或大地方的高官。
想想看,讓一個不學無術,只懂享受的人管一個地方會怎樣?不是下面官員自己努力,就是因高位者疏於管理,治安混亂官員貪污等現象都會出現。
安景華看到的,就是疏於管理的亂象。越遠離皇城的地方,這現象就越明顯。
小孩必須與野狗搶食,搶不過就只能挨餓等死,要不然就只能吃爛掉的食物,甚至是死掉的小動物;老人向他人討要食物,最終什麼都討不到還挨了頓打,躺在街邊也會被打,毫無理由。
她雖沒享受過公主應有的待遇,可確實是永安國公主,這些人如今過得那麼困苦,她也有責任。她是這麼想的。
她必須做點什麼。
她必須改變這種亂象。
她必須贖罪,贖身為永安皇族的罪。
可……她能做什麼?
她想不到,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她力量太微小了,能做的根本不多。
好在,有黎輝。
他帶著她去過很多地方,做過很多事,救了很多因永安皇族而困苦的人,讓她用自己的方式,盡自己所能的贖罪。
但還不夠。
永安皇族害的人太多了,這些贖罪遠遠不夠,永安皇族還欠這些人一個認錯,只有認錯,這些贖罪才算數。
「你都說是拜永安皇族所賜,那就不該由你一人去承擔贖罪,在場的人都有份,包括我,你不必成為皇帝去送死。」安景容道。
安景華淡淡道:「可那樣,又還有誰去向那些人認錯。」
「我,我也是永安皇室的人。」
「你我確實是永安皇室的人沒錯,只要我們還有特徵就是。不過就像我剛才說的,你去,我會愧疚和傷心。」
「而且——」安景華手指在脖頸處輕輕一劃,道:「自刎很痛的,我怕你受不了。」
不試試又怎麼知道。安景容想這麼說,卻又被安景華摀住嘴不讓說。
「我心意已決,你改變不了,況且我還跟人有個賭注。」
安景容拿下她的手:「誰?」
安景華壞笑故作神秘道:「保密。」
都這種時候了,她還在裝神秘。
安景華摘下一邊的流蘇耳墜,這是她從母親遺物裡找到的,一直隨身攜帶,從沒摘下過,即使喬裝後也戴著。
她踮起腳尖把耳墜給安景容戴上,然後欣賞片刻,笑道:「之前都沒看過你帶,沒想挺適合你,早該給你戴上。」
……
「等你離開宮裡後,要好好去看之外面的世界,順便跟你那侍衛一起,說不定還能看到跟我看的不一樣的世界。」
她丟下這句話就轉身走向那群人聲中,沒注意到安景容在身後抬手留人的舉動,以及那挽留的低語:「可是姐姐,我只剩下妳了。」
後世歷史記載中,這位最不可能成為皇帝的公主,永安國末代皇帝,在滅國日當天,於宮裡舉辦一場小型簡陋的登基典禮。那場典禮沒有朝臣跪拜,沒有鼓聲喝采,被稱為「最不像登基的登基禮」。
安景華登基皇帝後,按規矩被拿掉字輩字,封為安華皇帝。
她穿著象徵皇帝的衣冠,親自推開那厚重宮門,對著叛軍和萬千人民道:「我,永安國皇帝安華,在此代表永安皇室,對萬千人民以及天下謝罪。」
她重跪人前,嗑下三顆響頭,每一顆都極其響亮。在最後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