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万贵娘不想跟庞家姓,正好万字很可以做姓,她从此改姓万。卖饼老太说,若拿贵娘做名字,恐怕尹夫人觉得此名太大,心生不喜,又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蕙心。
穆集感叹:“万蕙心此名竟雅,卖饼老妇也非一般,说来今天总听到奇异老妇。”
柳桐倚道:“我曾听闻,真正的江湖中人都是不显山不露水,非书上或戏文中的那般,一位紫面虬须身长八尺的大王,金甲银带坐在虎皮交椅内。首领之人更是旁人想不到,如江湖行会的首领,多是挑担卖梳篦的。像吾等寻常人听戏,总以为生旦出挑,实则戏班中丑角地位最尊。”
冀实又向柳桐倚看了一眼。
巩乡长拱手:“断丞渊博,实实令卑职钦佩,受益匪浅。卑职亦曾略略听闻此说,如斯推想,那些强人蛰伏城内,必得掩饰妥善。谁会怀疑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谁能想到伊竟是一位大王奶奶?”
冀实笑道:“如此却更合书家风味,不知后来可入白先生著作?”
桂淳咧嘴:“回大人话,惭愧桂某没看多少书,不知有没有。”
冀实道:“无事,捕头先请继续说,吾等听一番本源故事。”
桂淳喝口水,抱抱拳,再又继续。
卖饼老太通过另一位中间人,将万蕙心推荐给尹夫人,万蕙心有照顾瘫子的丰富经验,尹夫人让她试了一下工,十分满意,将她留下。
万蕙心伺候着尹员外,一面留心计算员外夫妇携带的钱财家私,传信给卖饼老太。卖饼老太对她特别满意。
岂料算盘还没打响,晴天便降霹雳。尹员外真的是位有来历的老爷,乃江宁城一位大儒。卖饼老太一伙强人以为暗算了员外家送信的家人,谁知此人跳水未死,潜水逃生后向尹老爷的一位门生求救,此人竟是临近州府的知州。尹老爷本打算在此游玩之后,再去见学生,给他个惊喜,哪知竟生变故。知州即派人来接老师,并报知本城有悍匪,联合本城搜查剿除。
卖饼老太一伙是外来的,遭本城帮派举报。万蕙心以为自己要完了,谁知竟没事。本城帮会怕这伙人攀咬他们报复,在官府围剿时暗下黑手,卖饼老太所在的帮会竟未留下一个活口。城内的匪徒继续互斗,最终都被官府端尽。
倒是有人向尹夫人举发万蕙心来路不明,行动常有鬼祟,知州派来的人排查这些下人的身份,找到了万蕙心的傻儿子。
万蕙心趁机向尹夫人赔罪,曰怕夫人看不起,才没说出之前的生计和傻儿子的事。夫人反而对她十分怜惜。又因为她确实伺候老爷妥帖,带她回了江宁。
尹家甚富,宅内规矩森严,夫人是位续弦。前一位夫人的三个儿子惟恐继母挟瘫了的老爹把家产都谋给弟弟,各种找事,欲将服侍老爹的人全部赶走,尽安排上自己人。
万蕙心亦备受牵连。少爷们说她的傻儿子怪恶心可怖的,怎能进宅子,要把她们母子赶走。她遂去找大爷及大奶奶说,自己是个无依无靠的妇人,儿子是老万家唯一的独苗,她活着就是为了传下这份香火。主子的事,她不明白,只管挣钱,听主子们的吩咐,把老爷伺候好了。
大少爷暴躁,但大少奶奶是个聪慧明事理的妇人,劝大少爷把她留下。这时不论夫人这一派还是三位少爷一派,都觉得枝枝叶叶尚未盘清理顺,各种事情也没准备周全,老爷子绝不能离开人世。
瘫在床上的病人极难服侍,调拨宅内仆人肯定得加工钱。不如继续用万蕙心实惠。她要赚钱保傻又瘫的儿子这根独苗香火,还怕她生歪心么?她要是做出什么事,跑得远么?
这般,万蕙心竟超脱在夫人和少爷们的争斗之外,还同厨房的一位糕点师傅有了点露水情缘。
她趁机向糕点师傅学了做糕点的手艺。
穆集感慨:“此妇这时仍有上进之心,可见人之天性本善,惜她之后竟将天然良知泯灭。”
桂淳顿了一下,道:“禀大人,当时那婆子是这么说的……”
万婆曰:“尹家的夫人装得温柔宽厚模样,说话慢声细语,端出姿态,最爱听人夸她贤德厚道,其实,呸,就是个看不起人的老*妇!老娘伺候那糟老头这么久,她只让我干端尿擦屎最脏的活,连干净衣裳我都不能碰!我擦洗妥了老头子,才有旁人来换干净衣服,喂饭又是一波人。便是她们在屋里吃茶,我打廊下过,都有人拦住我,推我走别处,她们把门窗关上,仿佛看我一眼都会怎样了似的。”
连小丫鬟们,都不同她讲话,先说给做粗活的婆子,婆子再转给她,一见她就避出十万八千里。
大家一般都是人,凭什么如此?
既然这样,老娘就要让你们尝尝真正滋味了。
你拉的,难道不是你吃的?正如夫人少爷们成天挂在嘴边的,都在因果循环内,寰宇亘古不变之道理!
万婆说到这里,咯咯笑了起来。
她勾搭上的老糕头,做得地道苏州和扬州的点心,是尹老爷当年高价聘来的。老糕头自有秘方,惟恐被偷师,不让府中厨子帮手,在一个小院小厨房单独制作。
“我知道他有老婆。他哄我说他老婆死了,说不嫌弃万贵,全为骗我同他困觉。反正我也是为了别的。”
老糕头已上了岁数,又要风流,精力难继,加上万蕙娘不要他钱,他觉得这是个憨女人,教她做点心,她也抢不了自己的活,还能当小工使唤,一鱼数吃,简直太合算。遂传授万蕙娘制点心的技艺。
“他其实是个懒蛋。待我学会了,我说我帮你做,他就答应。哈哈,来取糕点的,都是夫人和少爷少夫人们跟前体面的丫鬟,拿精细碗碟装了,雕花提盒里还要垫几层锦缎,小心提去。一想他们必翘着小指头儿,捏着汤匙儿,端着碗碟儿,拿着腔儿调儿,细细品嘬。若知道那雪花酥、玉露玫瑰糕、菱粉乳滴羹里都有些什么,简直……哈哈哈哈——”
当时听她叙述的白如依和吃过她糕点的捕快衙役们,腹中都一阵翻腾,暗想,这婆子卖的糕点,会不会也……
尹老爷在阖府共同的希冀下,活了数年,方才圆满离世。
万蕙娘即被辞退。
无人对她表露出不舍或挽留。
老糕头当时已搭上了另一个仆妇,更巴不得她走。
万蕙娘也毫无留恋。尹家虽待她刻薄,但她擅长观察,总能发现别人藏钱的地方,拿上不易被察觉的一点半点,积攒了一笔小钱。
她原打算在江宁城里卖糕点,但街边做小买卖,哪怕提个篮子卖糕,都有竞争。旁人知道她在尹家是做什么的,都说她脏,不能买她做的点心。
倒是有人听说她伺候尹老爷妥帖,又来请她。
她前后伺候了几个瘫在床上或痴傻的,长则几年,最短的不到一个月。不知不觉,又十来年过去。
她攒足了钱,立誓绝不再伺候人。她心里就一个想法,一定要做吃的,要做点心,还要把买卖做大,让人都来吃她做的点心。
江宁城做不成这买卖,她就换地方。
她早听说明州繁华,从江宁出发水路可达,方便她带着儿子。主意一起,她们母子便来到明州。
先在码头,后又搬迁辗转,最后在这条街买了带着小铺面的宅子,从此安家。
常村正又长叹:“此妇为何不能如此安顿……”
桂淳一挑眉,继续讲述。
万婆说完自己经历,问史都尉和白如依:“大老爷们请想,老身此生,凡遇困顿,总能逢凶化吉,直到在明州城里,立起一份家业,靠得是什么?”
史都尉道:“你确实是一位勤奋妇人,倘若一直心怀善念……”
万婆哈哈大笑:“错。都座见多识广,难道觉得世上的苦人都不善良不勤奋?倒是富人为恶的颇不少哩。”
史都尉问:“莫非你想让吾等夸一夸你聪慧有运?”
万婆正色:“老身从不觉得自己精明。我自幼就被卖到庞家,那般遭遇,怎敢称有运?”
白如依开口:“着实想不明白,恳请解惑。”
万婆更肃然道:“是老身明白了,人生在世,当要安守本份,顺从天命。老天将我儿赐我,即是赐予我命。我顺之,无论我儿如何,我都尽为母之本份,爱他,护他,天亦因此降我福报。我屡逢难关,化解之关键,都在我儿。女子此生,不可贪于富贵,不可冀于情爱,更不能迷于浮华,唯要在心中立定念头,尽为母之本份,抚育子女。”
史都尉问:“郑家姑娘亦是郑家的女儿,你怎忍心如此对待别人的孩子?”
万婆道:“我确实无心害郑家丹娥。这一带的丫头,我着实看她还好,有的救。都座有所不知,其实她和我儿本是宿世姻缘。那条街偏僻,买卖做不大,我为何选在那里开铺?当年,经纪带我来此处看屋,我那时才五旬年纪,秀发竟已斑白,容颜亦显沧桑,娇媚美色,所损甚多。我思想,身已亏损,还可照料我儿多久?他与旁人何异,凭什么不能享受人间至美至乐之事?正想着时,有个妇人牵着两个几岁的小妮子,从我身边过,就是郑家乔婆子带着她的两个丫头片子。有一个一抬头,对我一笑说,阿婆安好。我说,你当叫我姨姨,怎唤我阿婆。她娘那粗蠢婆娘朝我赔不是,我当然不会跟三四岁的小贱妮子计较,只是不禁想,她怎的好端端朝我叫阿婆呢?必不是白叫的,或是苍天启示。而后老身就在这里住下了。”
巩乡长和常村正毛骨悚然。
“三四岁的孩子,叫她一声阿婆,她记恨十几年?”
桂淳道:“不止这些。”
万婆继续道:“郑家这两个妮子,还有荷家的妮子,算是在老身眼跟前长大的。明州城其实道德败坏已久,女不守坤德,男不振阳刚。良家女子,涂脂抹粉,当街招摇嬉笑,竟比不上楼子里的姑娘安分。也不怨她们,根在她们的娘身上。就说那郑家的乔婆,今年三十来岁了,也是要当祖母的人了,竟还同她夫君发嗲发颠的,夫妻竟不用敬称,当街哥哥,哥哥地喊,什么「哥哥呀,这篮子好沉,给你提着唻~」,有这样没羞没臊的娘,怎能教好闺女?”
史都尉几乎要忍不下去,白如依暗示左右递茶给都座降火,自己顺着万婆的话说:“于是,你以为……”
“老身规劝过她,这蠢婆岂能懂?她的俩闺女越长大越随娘。荷家的小骚蹄子也是,见了那衙门里的小年轻,喔呦,那姿态,啧……还穿那带蛾子花朵儿的衣裳,岂是良家女子装束!且家里本没有那个钱,还要攀比,非往身上穿,她们的娘也不拦着,竟要去卖针线了!哪有未嫁的姑娘干这个?”
白如依道:“你自家不也开铺子,针线活计本是闺阁技艺,换些零用有何不可?”
万婆正色:“老身的铺子是正经买卖,我乃为抚养我子为之!为夫为子,天经地义!她们为什么?涂脂抹粉,装扮成她们以为的富小姐模样,卖弄风骚!老身看不过去,规劝她们两句。丹姐儿那妹子,小翠,就横眉瞪眼不知高低尊卑地同我吣起来。这丹姐儿,比她妹妹心眼儿多,遇事都撺掇她妹妹出头放炮仗,她再不阴不阳补上两句。我看着实实不像话了,这丫头怎么多染上了一层毛病!本来准备正经找个媒人去她家提的,但事急从权,只得先调教调教她。她既想钱好去打扮,我便亦此诱之。那日我趁没人时同她讲,我想做件衣裳不得空,托她帮我,钱不会少给。那妮子果然贪财,立刻答应。”
万婆又对丹娥说,你妹妹不久前顶撞了我,你娘这人心气儿高,若你帮我做衣裳,恐她们阻拦,只悄悄地便是。
于是约定那日傍晚,丹娥出来买东西时,顺便看看布料尺寸是否合适。
丹娥从针线铺、医馆回来,又在粮酒坊给爹爹买了金波酒,走进点心铺。
“我让她到内屋坐,端茶点给她吃,茶点里我确实搁了点东西。大人们请想,我见这姑娘沾染了不良的习气,有心在她堕落前将她拉回正途。但老身与她非亲非故,凭什么教导她呢?行事需得名正才能言顺,我得先让她跟我家万贵圆房……”
一群小兵拼命抱住史都尉。
白如依低头冷静片刻,才缓缓开口:“你觉得年轻女子穿件漂亮衣裳就是堕落,但你如此行事,将一未论婚嫁的少女迷晕拖与你子,又该叫什么?”
万婆诧异地看看他:“老身方才说了许多,先生怎的不懂?这是她的命。顺命则生,逆命则亡。她死真的全是她自找。我茶里饼里都放了不少药,是头猪都该睡了,她为何偏偏没睡沉?她还犟,要喊要叫,我当时能如何?只得把她摁住了,谁知她就没气了,这能怨我?不是她命该如此?像我,经历了种种,她这辈子,连她那老母,她妹子,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