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最后一字落定,久龄凝视着空中的笔触,良久未语。
轮回、转世,这在很多话本故事中,是浪漫的结尾,是邂逅的缘始,是美好的祝愿。
但当其成为固有规则,则又成了混乱之根本。
倘若没有转世,那么蜃主将学着接受少女之死,不会寄情于后世;倘若没有转世,乞儿也不必以死明志,无须苛求自己。
倘若没有转世,自然也不会有此时此刻这场灾难。
故而从蜃主以万物生灵为力量来源、虐/杀那两个天兵天将起,久龄便不以同伴视之,反以敌人恶之。
或许这才是张久龄这个人的特质。
爱善嫌恶,扬善惩恶,行善除恶。为民所爱亦爱民。他注定不会被前世的纠缠困扰,注定要将这数千年的恶行撕碎,该在此给蜃主的故事画上一个句号、同时打一个叉。
早在这年三月,易浅便同人谈起过张久龄这个人的特质,言其“善过反无情,好尽故难敌”。
兴许是他多日相处下来的感悟。在易浅看来,久龄是个善人,亦是个无情的人。他的底线极为明确,没有私情可跨越分毫。
自然,他也是个棘手的好人,他的好意热忱而明朗,让人难以拒绝。
张家小姐郁芷听了,想到自家兄长的德行,便笑得格外开心:“他便是教人觉得棘手,拿他无可奈何,却也讨厌不起来。”
“和这遍地的月季花似的。”易浅评价。
郁芷便笑。事后江赭愤怒于易浅对久龄明嘲暗讽,郁芷反倒劝他:“月季好啊,哪里都能生,不矫情不娇气,美也不亚于其他。平易近人又并非没有锋芒,美丽动人还不娇贵矜持,可不是贴切的狠嘛?”
但久龄还是生气了。
把一个大男人比作花?易浅可真是擅长舞文弄墨啊。
.
虽历数千年光阴,久龄体感却不过一瞬。他行走其间,随蜃主见识过不少蜃境,故而很快察觉自身所处与之截然不同,该是梦境才对。
如今那些文字散于半空,他也总算见到了操纵者的真容。
久龄将手掌压在剑上。
遗留的碎屑向中聚拢,最终化作一条精致的纸龙。其绕着久龄旋转,目光中透着打量。
“你打定主意了?”
久龄不予理会。事实上,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在这瞬时的前年之梦中耗尽了。他认得这条纸龙,它曾帮助过乞儿,却一直是蜃主的帮凶。
一瞬善念,万般恶行。故而他也不客气,道:“放我出去。”
纸龙浮于半空,闻言胡须伸展,“困住你的不是我。”
“……”久龄面露不耐。事到如今,无须讨论困住他的究竟是谁,因为他的扬言本就针对所有敌人。他没耐心区分他们谁是谁、谁又做了什么。
甚至连他自己是谁,又与此事有何关联,他都不甚关心。
他只知道,巫山正生灵涂炭,流血漂橹。救巫山民众于水火,远重于其他。
久龄以剑指敌,聚力于剑锋。纸龙见状干脆不再多言,梦境早在那些文字破碎时结束,它不觉得自己有义务讲的更多。如非皕乌仍以阵困之,它也不会停留于此。
成群的乌鸦凄鸣着,黑羽连着黑羽高速旋转,像是一阵漆黑的旋风。纸龙腾飞其上,俯视久龄,叫人猜不透心思。
“你在墨迹些什么?”
熟悉地声音穿过乌鸦群,紧接着,久龄便察觉到锐利的剑意向着这些乌鸦刺来。他当即反应过来,以同样的剑力与之里应外合。明锐的剑气道道交叠,数不尽的乌鸦坠落下去,风暴有一瞬散乱;但很快,它们又调整好了节律,仿佛死死咬紧猎物的齿合。
混乱的间隙,久龄自鸦羽间曾瞥见一瞬,易浅被人按在地上,利剑跌落手边。本是极为狼狈的样子,却仿佛游刃有余般同他眨了眨眼。
“……”久龄微愣。虽不知为何,仍是冷静了些许。
易浅离去时,曾言要寻破局之法;如今他这幅样子……莫非,是已胜券在握?
不知易浅如何破局……只是,若真如此,以久龄对此事一知半解的程度,若是易浅有需,他恐怕无从配合。
他需得掌握更多信息。久龄持剑的手紧了紧,终于还是松开了。
他了解蜃主的过去,以此入手,久龄开始思考其中的缘由。
而一旦开始思考此事,各中荒唐便暴露出来:
且不论皕乌为何要杀他;敌方既有困他之能,为何不直接杀他了事,反而教纸龙来给他讲述前世今生?难道指望他会同话本故事中一样,感叹爱情浪漫、与蜃主重修旧好?
还是期望他会理解他们,为虎作伥?
否决。正常人都不会是这种思路,除非皕乌和蜃主一样不正常。但再不正常也要有个度。
其次,根据梦境中给出的信息,蜃主本不该执着于杀他,但如今却又与皕乌交易,屠戮巫山,对他赶尽杀绝,意欲为何?
过去奋力避免的死亡,如今也能成为追求之物?
否决。这与梦境中展示的蜃主不符。蜃主是极为固执的,不可能轻易改变主意。除非“杀他”这件事极为有利。
那么,为何有利?
这个计划多半是皕乌提出的,那么话题回到最初,皕乌究竟为何要杀他?
久龄对此人了解不多,但交手之前的短暂交涉却能让他做出判断,皕乌并非弑杀之徒,与张家的过节也只有易浅。
而易浅,刚刚才因为帮助他,落入皕乌的魔爪。
甚至还给他传递了信息(虽然久龄没看懂)。
换言之,皕乌蓄意报复张家之揣测,否决。
如此一回想,久龄便发觉,他虽历经千年一梦,仍不能解此境之谜。只是了解到百转千回的背景故事而已。
浪费时间!
.
“你既在此,必已解此境。”皕乌卡着易浅的后颈,将人双手反握扣在地上,“看来我要尽快杀死张小少爷了。”
“他复活后……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易浅强忍着痛叫道。
“你已经了解到这种地步了?着实有点出乎我的意料……”皕乌压低声线,似乎颇为怀疑。
易浅皱眉,恶狠狠地嘲笑:“以生替死,你不是留了线索吗?也不知是徒劳无功,还是自以为是,真当能避开黑白无常的眼目?”
皕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眼眸微眯,“成不成,试试总是不亏。”
“以一己之欲,害四海八方,终将自害!”易浅咬牙,“你即自知此行为人所不齿,必无惧报复。吾必以目观之,落井下石,以为后快!”
“……”
他这番言语之恶毒,比之伍子胥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错了,吾虽知你所想,却并非由你告知于我,而是你杀死的那个自己。此事你大概不知。然而,”易浅紧接着道。“为了活着不择手段,怎么,君怕死若甚……”
皕乌松开卡住易浅后颈的手,后者当即抬腰、试图挣扎,然而紧接着,皕乌用手按住少年的侧脸,重又将人按回了地上,指尖伸入/口中,夹/紧了他的舌。
“唔!”
“闭嘴。”皕乌贴在他耳畔道,“你真以为自己能作壁上观?”
既然“自己”和易浅聊过,他不会浪费时间再跟他吵一遍,反正结果不用猜也知道。皕乌抬眸睨了眼困住久龄的乌鸦群,那些乌鸦便似得了命令般逐渐散开,犹如渐次剥落的碎屑。
但那些黑色碎屑远没有坠落地面,而是在空中掠过锐利的弧线,最终,落在易浅身上。
易浅立即意识到什么,在皕乌抽手而去时下意识去抓,却只勾/蹭到那人的掌心,便被乌鸦用利爪按下去。
一只又一只,很快,他整个人都被漆黑色吞噬掉了。
.
纸龙悬于空中,绕着久龄旋转,目光中透着打量。
在一些话本故事里,转世往往和前世性别长相均一致,许是为了满足“再续前缘”这一浪漫场面吧——时移世易,时过境迁,你我的身份变了又变,而我对你的爱始终如一。
在这样的故事中,若是长相和性别都变了,其所谓的“爱”便难被信服。毕竟谁又能保证,那不是移情别恋了呢?
但话本终究是话本。他曾亲眼见证过的转世,却是完全不同的人,故而他从不去寻自己的故人。
“回答我几个问题。”久龄思索许久,忽然对着它道。
但即使它如此确信转世间的不同,有些东西却仍似曾相识。
比如此刻,当它再次对上少年人的目光,它依然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帮他,依然会从中瞧出少年人的果决,并心生敬意。
故而它没有回应。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是叫皕乌对吧?他给蜃主出了什么主意?”
纸龙循着少年的目光抬头,在感知到阵外那人时,一瞬利芒自龙目间闪过。
“他要实现真正的长存于世。”
这是一次疯狂的尝试,一旦成功,便意味着:人可突破世间规则之束缚,获得永生。
永续本就难成,世间永续者往往苦不堪言。比如那些心怀执念的鬼物,比如它。
但这一次却是不同的。蜃主和皕乌要创造的,是不老的神。是真正脱离寿限,可于世间长存之人。
如此一来,罪神便可永续人间,无需回归天界,回归罪身。其亦可脱离转世之咒,真正的越过十八岁。
而这件事之所以可行,要拜蜃主长达数千年的努力所赐。
在这些时光里,蜃主为久龄砌命,使之命盛近神。从其命奴之多、质量之高可见一斑——高质量群体因命中为久龄之奴而加入张家,最终使张家形成如今这般一家独大之势,不可谓不令人惊骇!
与此同时,这又是少女的最后一任转世!
在蜃主以罗盘行交易、换得救人之法时,那奸商便曾说过:吾虽命煞,然无畏于死。待时机成熟,吾之后世必寻助于汝;彼时,其亦将助汝达成所愿。
这千年的时光中,无数能者曾出入山阴,然无人行其预言。直至这年正月,皕乌现于山阴,蜃主方得终结之法。
而最后一任转世(即久龄),正是这样一个帮助蜃主达成所愿的契机。
“为什么?!”久龄惊叫出声。
但不待他得到答案,周遭乌鸦便悉数散去,久龄的世界一瞬宽阔。他感受到浓重的杀意,警惕地转过头,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而就在他的对面,皕乌提着易浅的剑,缓步行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