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最开始的时候,少年只觉得白。天是苍白的,地也是苍白的。远山是苍白的,飞鸟也是苍白的。江河湖海苍白地流向不知何处的苍白,田野巷陌苍白地通连不知尽头的苍白。
他立于天地之间,好似也是这苍白的一份,上不见自我,下不见妄影。
空。
后来,他觉得空。天是空荡荡的,地也是空荡荡的,江河湖海、山川飞鸟,无一例外是空荡荡的。
他低头,发觉自己也是空荡荡的,不知所谓的躯壳支撑着,内里空无一物。
于是他开始哭。哭自己一无所有,哭世间空无一物。空白是绝无浮木的大海,将他包裹,将他溺毙。
他一直哭,一直哭。直到眼泪招来了一双温柔的手,握住了他的指尖,捧住了他的面颊。它用指尖摩挲过他的眼尾,勾走了他苍白无物的眼泪,然后掀开他眼前的白,让他看见。
于是他看见了。
他首先抬头,看见太阳。
据说,上古时期,天上有十只金乌,他们轮番升起,却被后羿射杀而坠落。
但在这里,那不是金乌,也绝非十日。唯一的太阳占据了整片天空,如同一颗巨大的瞳仁,死死地注视下来。
他惶惑地想,那是厄运的黑乌鸦。
他便低头要逃。
可少年方抬脚,脚下的泥土便不再是泥土,大地不再是大地,空白亦不再是空白。绵延无穷尽的长钉剑一般地刺入大地,层层叠叠,林立如楼。
放眼望去,竟绵延百里,不见尽头。
少年惶恐不安,不敢直视,可目光所及之处,皆一般无二。视线避无可避,自然也只能清晰地瞧见,那每一根长钉之下,都钉着一个人。
那些人,他再熟悉不过。
每一个人,都名为易浅。
无尽尸山,不见血色。唯独那些面庞上,那裹缠着尸体的白纱上,都用墨水写着心愿。人心浩荡,那愿望便也浩浩荡荡铺满了大地,一愿一尸一长钉,一字一句一布衾。
绵延百里的长针,绵延百里的尸体,绵延百里的愿望,和……
绵延百里的易浅。
肠胃绞/紧,几欲呕吐。而他方弯下腰,腹间便传来猛烈刺痛。他恍恍惚惚低头,看清那刺穿他身体的物什——一根锋利的长钉,从上背刺至下腹,迫使他跪下,又同那些尸体一道,栽倒在漆黑的太阳下。
他痛得抽搐,痛得晕厥,痛得想无可想,却还是迷乱而缓慢地困扰着:
他的脸上,又刻着怎样的一个愿望呢?
.
“……浅、易浅!”
或许是夜里做了噩梦的缘故,白日里精神便遭不住,即便是有人在身畔,易浅也时常陷入沉思。
这日也是如此,葱白玉手在眼前晃了许久,易浅才回神。他下意识避过,一侧头,正对上一张忧心忡忡的面容。
“你怎么了,今天一直在走神。”少女微昂面庞,慧敏的视线落过来,一错不错。
想起自己的青梅何其敏锐,易浅赶忙收了神思,扬起笑容:“无事,只是觉得浴佛之节,早该出来走走。”
这话说的无甚特别,故少女只是疑惑地多盯了他一会儿,便在众人的招呼声中放下顾虑,转而去为自己兄长助威。
见少女不再追究,易浅松了口气。他才刚刚收心,自然也顺着少女的视线,多望了几眼。
今日是四月初八,浴佛斋会,是官民念佛吃斋、放生结缘之佳日。而黎城乘此日光景,添了学子才比之宴,琴棋书画茶绣诗舞……众子各展才学技艺,好不热闹。
才比之宴设于城郊河畔。正值暮春,万木发华,百花正盛。沿江的河畔上,垂柳占据了大片的视野,将清水映的翠绿。而江中小岛上,一株无人扰乱芳心的春樱抹着浓重的粉,天地便许它招展着,风一吹,粉漫上天、亦坠入江。
参比的才子有人瞧见,粉入慧心,故作诗一首,赢得了大片叫好:
一面春/色映于水,一点淡粉落镜中。
玲珑花瓣沿江去,唯留春/情眷人心。
如此大好春/色,宜当自展芳华。但易浅和好友两人都未及参赛的年纪,因而只是旁观。
沿江立台前,数不清的少年郎立如松柏,姑娘们则娇羞地握着锦帕,彼此调笑。
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何其灿烂,何其热闹。
易浅就这样望着他们,不由得发起呆来。
尽管他和少女都未能参赛,可少女的兄长正值年岁,即将登台一展风采,故而少女也无心关照易浅太多,不一会,二人便被人流冲散了。
等易浅回过神时,身畔哪还见少女的身影?他也不急,四下张望了一番,见实在挤不进宴会,便寻了个时机混入人流,踩了条小舟划入江中。
他并非是来参宴的。
岸旁柳低,垂枝浓密,生生在江和岸之间圈出一条难辨的水道来。他专藏在柳枝下划,竟也无人瞧见,不一会,那条小舟便划入绿枝间,悄无声息地远离了人宴,没入一江春/色。
他划得不急不徐,舟便也行得不摇不晃。少年一路避开众人的视线,自后方绕至那江中小岛上,轻巧地跃下,而后藏于树上,任由浓密的樱枝将他的身影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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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中小岛上,正跪着一个人。
几日不见,孙一桀俨然已经换上了崭新的服饰,金光闪闪地好似一只招展的孔雀。易浅自树上垂眸,密密匝匝的花瓣挡住了那人的面容,却仍能瞧见此人面上的焦灼。
“时逢浴佛,小人有一事相告……”
少年因而收回视线,指尖勾起樱花,散漫地听着。
“神知一桀虔诚,赐一桀以神谕,一桀不胜感激。神谕中命一桀今日前来还愿,一桀不负使命,携美酒前来,望上神不介。”
美酒倾洒于地,混入江水声中,无人得闻。易浅不耐烦地等着,一串花瓣乘风坠落,孙一桀不敢怠慢,忙说起还愿一事:
“神佛在上,知一桀心诚,派贵人施救,又赐一桀以神法。一桀谨行此法,未负上神所托。”
“起初,小人惶恐不安,怀璧其罪,将此法烧尽不说,还终日夜不能寐,如行尸走肉。邻里见之皆避,以为小人遭病母传染,也染上了疯病。”
“然,一桀一心向天,知其愚昧无知,不通天道;亦知此为天神赐一桀之考验,故从未心生怨怼。”
“几日后,一桀择一良辰,尽按此法,以求钱财,终得金五两,谢神施恩,解一桀穷困之苦。
少年没有动。救母和求财,此人果然选择了后者。虽称不上孝顺,却也无可厚非,想来此人既得了钱,也会给老母治病,或许比求病母痊愈更实在些。
但树下那人话锋一转,又道:
“然一桀还有一事相告,求天神恕罪:小人一心虔诚,又得神恩,本欲长拜于座下,然今迫于逼迫,即将离去,遂前来告罪,求您原谅。”
易浅:?
“一桀绝非刻意为之,只是一桀见识神迹后,向邻里宣布(宣传散布)神恩浩荡,却被先前所欠之户盯上,其闯入小人家中,迫使小人交出钱财。”
“绝非一桀有意逃债,只是此财乃神赐之财,实为神意所托,绝无受迫而交的道理,故一桀奋力与之抗争,才保住了天神之赐。”
“小人虽欲护存神恩,然心有余而力不足,日后恐难尽守。为防财失,使神恩毁败,小人欲迁居它处,再不还此……”
易浅:。
欠钱不还,得了钱就想跑,真是小人做派。
“此次迁居,路途遥远,颠簸万里,实乃险行。望神佛在上,见一桀奔波劳碌,容一桀未尽拜谒之罪。”
少年收回视线,似是不欲再闻,自树上落回舟中,而舟不见偏倚,水亦无波澜。如此悄然,连风声也未曾惊动,自然更不可能被岛上之人察觉了。
然而少年不欲听闻,贪者之恶还是和着春日的花香声一道飘来,容不得他不听:
“……非一桀不孝,然一桀老母恶疾缠身,恐难相随,故一桀有一事相求。”
“一桀此去一别,再难相见。神佛在上,念一桀素来虔诚,佑老母安康,寿享万年。”
少年落入舟中的动作停顿一瞬,至此,
“非一桀有意”,实为有意。
“非一桀逃债”,实为逃债。
“非一桀不孝”,实为不孝。
浴佛之日,人求结缘。然人有所求,何尝不是与神结缘。
自古以来,神闻世间愿者无数,未尝有应,然缘始生。神施以神恩,解以神引,愿者所行所思,却未必如神意所期。
神之言自有所解,神之意自有所通。故人所行非神所行,人所求亦非神所求……人之罪亦非神之罪。
然而身乘船上,善恶如水,不正便将倾覆。故人之罪虽非神之罪,但人之恶若不惩,却是神之恶了。
如是想着,少年垂眸望着水中己身。那是一张绝对称不上“神佛”的面容,当他笑起时,樱花也一道坠入水里,似在倒影鬓边绽放。
那是一张鬼神才有的笑容。
于是,在少年身后,孙一桀尚未咏讼尽神佛之功绩,就见樱花飘零,散落泥土,却并非寻常花谢之状。散落的花瓣似是刻意挤作一团,生怕他分辨不出“神意”:
任谁都识得清楚,那是个“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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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府。
过去,孙一桀曾无数次路过这里,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那金碧辉煌的牌匾上,又颤巍巍地坠落在地。
鬼鬼祟祟,像一只不敢抬头张望猫的老鼠。
在那些日子里,易府是一个如他这般的人无法企及的存在,更别提进去坐一坐了!
但今日,易府的牌匾虽仍如往日般金光闪闪,他孙一桀却不再是垂首老鼠,而是招展的孔雀。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迈着大步逼入府内,目光犀利,长驱直入。无人阻拦,亦无人敢拦。
他一路畅通无阻,目不斜视,轻易便抵达了那日两位美人出现的池亭之前。或许是老天见他即将脱离苦海,这日并无细雨,只是天阴。于是,他便得以看清这座院景的全貌:
映水碧翠,池鱼红白。一池睡莲占满了院落,只在中央留一条小道,许人入亭中。莲叶之间,红白金黄的各色鲤鱼偶有露头,尾巴一甩,便又一溜烟的匿了踪迹。
若说易家的院景哪个最称他心意,便是这里的亭子。春可赏花、夏可纳凉、秋可观月、冬可看雪。一年四季,凡入于亭中,便自然心无旁骛,唯余满目幽情。
与之相比,其他什么“滴水藏隐泉”、“山有玲珑心”……全都不值一提!
等他购置了自己的宅府,才不需要这么多花里胡哨的景观,纯粹浪费,就只要有一池碧水,弄个和易家这里差不多的亭子就够了!
如是想着,他竟不由自主地踏入亭中,细细观摩了起来。
这处木石,那处雕柱,虽不知究竟是何意,孙一桀还是一个个摸了过去,好似在抚摸即将属于自己的宝物。
他连石桌下都没放过!毕竟,他这人对艺术一窍不通,就知道易家的东西好,若是不将这里的细节牢牢记住,将来复刻起来,恐怕就只能造出个四不像,平白给人添了笑柄。
这在过去,他是想都不敢想的。但现在世道不同了,他孙一桀也算是个小富人,自然更乐意沉浸在这般美梦中,便丝毫不曾察觉有什么异常。
不知何时,有两人行至亭前小路上,堵住了孙一桀唯一的退路。
“阿桀。”
这是一声过于虚弱的呼唤,其声调颤抖而悲戚,同以往的尖利相去甚远,以至于亭中大喜过望的少年并未听见。
又或许是他听到了,但他并不认为是在唤他。毕竟,即便是他,也多少年不曾听闻这般呼声了。
于是那声音又唤了一遍:
“阿桀。”
“阿桀、阿桀、阿桀、啊桀、阿桀……”
那声音抖作一团,泫然欲泣,却声声越发清晰,又声声都似叹息。孙一桀呆滞一瞬,难以置信地自桌下爬出,双臂攀上桌面,瞪大了眼。
于是那声音又叹息起来,化作一声清晰刺耳的呼唤:
“我儿一桀!”
那是他母亲!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易家的小少爷搀扶着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这次不知为何,没有再做任何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