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巨蛋的后台一片忙碌,却在某个角落里,羽生结弦已经悄然进入了自己的专注世界。他蹲坐在准备区,脚上那双干净的白色冰鞋映着地板的灯光,泛起柔和的光。他低着头,手指飞快地穿过鞋带,将鞋扣一圈圈穿紧,再干脆利落地打了个结。那是多年熟稔的动作,肌肉早已记住节奏,但今天,他的动作比平时更急促了一些。兴奋与紧张的情绪交织着在他胸口涌动,让他连指尖都带上了些许迫不及待的力道。
今天终于能在东京巨蛋滑冰了。这个梦一般的场地、这块为他量身打造的冰面,如今就在眼前等着他去踏上。
羽生结弦系好鞋,站起来跳了跳,确认冰鞋是否合脚,脚尖轻点地面发出清脆的一声。他没再多耽搁,挺直脊背,大步走向冰面。一整片洁白无瑕的冰面,在场馆头顶万盏灯光的照耀下,泛着晶莹的蓝光,宛如一整块沉静的湖面,静静等着他的踏入。他俯下身,指尖轻轻触碰冰面,像是在安抚,也像是请求:“今天也拜托了。”
脱下冰刀套,他一脚踏上冰面。没有经过任何人碾压的粗粝,只有细腻得近乎丝绸般的顺滑触感。这是属于他的舞台。
他轻轻一蹬,风便从耳畔呼啸而过。整座东京巨蛋,仿佛都在为他的身影让路。
滑行结束,他举起麦克风,对着场边的制冰组深深一鞠躬,声音透着真诚的热意:“谢谢大家为我做了这么好的冰面,谢谢。”又转身向另一边音乐控制台鞠躬,“音乐组的大家也是,谢谢了。”随后,他将视线投向更远的中控台。
从冰面这头望过去,只能看到中控台那些轮廓模糊的身影,被灯光剪成了一排不清晰的剪影。但他一眼就认出,那位短发、戴着玫瑰色口罩的人,是Mikiko老师;而旁边那个几乎被白色口罩把整个脸都藏住的人,正是今天早上还在家里跟他拌嘴的女朋友——杉之原樂。
早上出门前,羽生结弦刚看完日历,脑中蹦出一年前北京那场表演滑的排练现场,忍不住笑着调侃起还坐在餐桌边吃早餐的樂。
“我今天还需要离你远点吗?”他压低嗓音,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
樂一脸迷茫地抬头望着他,嘴里塞着刚咬下一口的法棍,腮帮子还鼓着,眼神混沌中透出困惑。像是没听懂他说什么,又像是还没从梦里醒来。
“表演滑啊,去年,北京。”羽生结弦提醒。
几个关键词唤醒了她的记忆,樂终于翻了个白眼,嫌弃地哼了一声。
“你就记仇吧。”
那时她嘴里的早餐还没咽下,这句嗔怪含混不清地含在嘴里,也没能继续说下去。更没机会继续的是他们本可能延续一整个早晨的小争吵——因为长谷川的电话又准时打了进来。
如今他站在冰面上,看到她站在中控台那里,灯光勾勒出她熟悉的身影。那点调皮又冒了出来。
“还有那边的,项目关系者们,嗨~~~”
他笑得像个捣蛋的小孩,对着中控台大幅挥动手臂,用力又显眼地招呼着。
远处的人群似乎一阵骚动,有人明显在低头寻找什么,在樂举起话筒前,羽生结弦已经心满意足地别过脸,转头又向灯光师那边打招呼,动作轻快而调皮,完全没有给她任何反击的机会。
绕着整块冰面滑了两圈,羽生结弦整个人像被这纯净的冰面点燃了情绪。耳边的风、刀刃与冰摩擦的声音,还有身体里熟悉的节奏感逐渐升腾,他越滑越快,步伐自然地衔接起跳跃的预备动作。身体已经进入了那个只属于他的轨道,下一秒,他几乎要腾空。
就在他蓄力的一刹那,会场里响起一个清冷而毫无预兆的声音,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的动作——
“羽生选手,今天的冰面还不能跳跃,请你就位,先开始走台。”
声音从中控台的麦克风传来,透过扩音设备回荡在整个体育馆。那是杉之原樂的声音。
羽生结弦没料到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发话,动作一顿,身体微微前倾,差点没稳住重心,狼狈地在冰上滑出一道小小的刹车弧。他稳住了,却也有些懊恼地低头望着自己差点起跳的脚。
而就在这一秒,原本应该干脆关闭的麦克风却还没彻底静音,随之传出的,是一声明显没能忍住的、带着一点气音的轻笑。
——樂笑了。
严肃的语气还未在空气中散尽,那突兀的笑意便像是突然吹进会场的风,把原本紧绷的氛围刮得七零八落。场边的工作人员顿了一下,几秒后反应过来,纷纷低头憋笑——有人甚至忍不住掩嘴轻轻发出窃笑声。
羽生结弦站在场地中央,无奈地看向中控台的方向,小声地应着:“好的~了解。”语气里故作乖巧,听得出来他也笑了。
他滑向指定位置时,还故意挺直了背脊,像个被老师点名批评的模范生,认真得有点过分的模样,惹得现场一阵低低的哄笑。
气氛因此缓和了许多,原本因紧张工作而显得沉重的第一天彩排,也就在这一声打断与一片笑声中,完美的进行了下去。
杉之原樂站在中控台,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冰面。羽生结弦在冰上精准地按要求完成每一组走位,在她手中的秒表节奏下换装、定位、转身,模拟演出的每一步都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沓。他的动作与灯光、音效配合得几近完美,每一次滑行都带着压迫感与引导感。他天生就属于这个舞台。
紧张与兴奋像两股潮水在她胸口来回撞击,她努力按捺住情绪,不让它们泄露在控制台的指令里。
直到那一幕出现——
羽生结弦换上了那套标志性的纯白考斯腾,冰羽绒般的材质在灯光与镭射交错下泛出莹亮的光。他站在升降台的顶端,张开双臂,动作一如记忆中那只骄傲而孤独的白天鹅。漫天羽毛特效在灯光渲染下,如雪片般洒落,飘散在空旷的巨蛋场馆里,如梦似幻。
樂几乎屏住了呼吸,指尖不自觉地在设备面板边缘蜷缩成拳。
就这样下去——
一鼓作气,直到这场演出完成;就这样,一步一步滑到最后。
她心里默念着。场馆中每一个工作人员,几乎都在以各自的方式,默默地、郑重地许着同样的愿。
可是在这一份屏息以待的专注,一道突如其来的裂响打破了平衡。
羽生结弦摔倒了。
他原本正准备进入一个高难度滑行转身动作,却在落刃时身体微微失衡,重重地摔倒在冰面上。整个人滑出了一小段距离,发出刺耳的刮冰声。
一瞬间,所有人都发出了惊呼。
“羽生君没事吧?”
“是刚才的动作出问题了吗?”
四面八方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些小声询问,有些已经惊慌喊出,情绪像波纹般扩散至整个体育馆。有人停下了手边工作,有人踮起脚望向冰面,还有人试图判断羽生结弦的表情。
而他自己,却已经努力撑起身体,像从过去无数次比赛中无声复刻出来的经验反应。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稍显缓慢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冰屑,环顾四周,向周围人轻轻点头示意“没事”,甚至还朝大家扬起了一个笑容。
他站得笔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腰部传来的抽痛让他的笑容几乎是咬牙维系出来的。
馆内的骚动慢慢安静了下来。
——果然,他还是能骗过大家。
可那串突兀又急促的脚步声,却没有被这平静掩盖过去。
“咔咔、咔咔、咔咔——”
从中控台传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阶梯,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穿越空荡的看台与走廊。杉之原樂的身影像一道风,疾步掠过楼梯,手扶栏杆一跃而下,直直地朝冰面奔去。
羽生结弦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她从看台上疾步跑来。那一身白色羊羔绒外套在镭射光线下轻轻晃动,胸口那块浅蓝色的方形布标在快速靠近的过程中逐渐清晰,他才像是回过神般蹬冰朝她的方向滑去。
他在她面前稳稳停下,刚要张口,却忽然发现喉头发涩。唇角轻轻颤动,却没能挤出那句“我没事”。
“怎么样?”她跑到他面前,语气不容置疑地问道,同时一把扯下了脸上的白色口罩,露出微红的脸颊和紧绷的眉头。
“……腰疼得不太正常。”他低声承认,语气里藏不住那点沮丧。
“动就疼?”
他沉默了一瞬,眼神躲闪了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动作带着明显的迟疑和不甘。
“那彩排结束吧。”她几乎没犹豫地开口,转过身去抬手示意工作人员递麦克风过来。
可是她的手臂却被他轻轻拉住了。
“可是我还没有完整地彩排一遍,”他声音低下去,像是在压抑什么,“明天就演出了。可是还有半场……到现在也没有试过……我……”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哽住了。眼角泛红,像一个努力维持镇定的大人,在承认自己害怕的瞬间反倒更像个不安的孩子。
樂回头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责备,只是平静而笃定。她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他紧张拽着自己手臂的手上,缓缓拍了拍。
“我相信你。”她语调温柔却坚定,“我看着你每天两遍全节目练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能做到。我相信你。你不相信你自己吗?”
麦克风这时被送到了她的身边。她没有接过来发言,而是将它递到羽生结弦的手边,挑了挑眉,像是在说:“你来决定。”
他看着她那抬起眉梢的神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过麦克风,点了点头。
转身回到冰面中央,他举起话筒,声音稳定但略带哽咽:
“各位,今天的彩排可能只能到这里了。我会努力回去调整状态,剩下的部分……可能就靠大家了。辛苦大家。”
说完,他想要像往常一样鞠上一躬,可身体刚一弯下,腰部那一瞬的抽痛让他踉跄了一下,最终只能深深地埋下头,长久地停留在那个弧度中。
没有人出声。
全场一片寂静,却比任何掌声都更沉甸。
几秒钟的静默仿佛凝固了空气。
忽然,不知道是谁先打破了沉默,大声喊了一句:“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那声音在巨大的体育馆里炸裂开来,像点燃了某种情绪的引线。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声音从场馆的各个角落响起——
“我这边也没问题!”
“放心吧!”
声音交汇成一道温暖而有力的回应,像潮水般涌向站在冰面上的羽生结弦。
他的眼眶顿时湿润,泪水在强忍中几乎夺眶而出。他努力咬紧后槽牙,却仍旧没能阻止那股酸涩从喉咙深处涌上来。他不敢抬头,生怕眼泪就这样掉下来。
就在这时,一只手悄悄伸来,轻轻地勾住了他的手指。
他怔了一瞬,转头看去,是樂。
她已经站在他身侧,不知何时也上了冰。那只温暖的手指一点点缠绕住他微凉的指节,最终十指相扣,紧紧握住。
“没关系的。”
她的声音极轻,几乎只够他一人听见,却如同最稳固的锚,沉进他一阵阵翻涌的心海。
他的眼泪,终于在那一刻,无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