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了音量更绵长地喊:“褚敦则——这里这里!”
褚敦则提起的那口气骤然泄出,下一秒立刻大步往那边去,途中撞到人只顾得草草道歉,终于到了细白面前,看着面前的人眉眼带笑,褚敦则感觉自己停了一瞬,随后厉声道:“你去哪儿了?!”
细白整个人一抖,被这番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有些结巴:“我、我……”
细白没能立即说出个所以然,怯怯的模样持续良久,褚敦则蹙眉瞪眼看着她不说话。
两人在原地伫立,直到有个汉子推搡褚敦则骂了一句“挡路”,褚敦则方才醒悟过来,自己生气了,脸色特别差,话也太凶。
他几不可闻地叹一声气,手揉了揉眉角,说:“先往前走。”
细白乖乖点头,一步不离地跟着。
走了一小段路,细白觑着褚敦则脸色有变好,才敢轻轻牵上衣袖扯了扯。
褚敦则脚步不停,回头看细白,眉峰依然拢紧,面色却平静多了,用眼神询问什么事。
“这个……”细白慢慢把一只手从背后拿出来,一脸神秘的样子,似乎还带一点羞意和讨好,褚敦则以为她又买了什么其实根本不稀奇的东西当宝贝,正要思考是该先指出不说一声就跑掉这个坏习惯,还是该先纠正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的消费观,耳边便又听见一声清脆的:“——你看!”
有什么一晃一晃地举到眼前——
是一束坠了玉石的墨青穗子。
褚敦则打量两秒,默默下了结论。
男款,玉石成色一般,个头只拇指甲盖大小,至多四两银子。
但这是细白买的。
而且极可能是买来送他的。
褚敦则接过来摊在手里,问:“你刚才是去买这个了?”给他买礼物?
细白:“嗯嗯。”
“花了几两?”
“五两!”细白还很高兴,“那位老板说看我有福气,给我少了二两呢!”
褚敦则一下捏紧了穗子,忍住吐血的冲动,假笑道:“哪家铺子?”他要去讲讲理。
哪个不长眼的还敢骗到他的人头上了!
细白往后面指了一家,随后期待地问褚敦则:“怎么样?我眼光好不好?你喜欢吗?”
褚敦则顺着细白所指看过去,眼睛眯起,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听见细白声音又微微垂头,暂时隐去目中凶光,笑着答:“喜欢。”
细白尚未来得及欢呼雀跃一番,下一秒便被褚敦则拉过手腕,朝她指的那家铺子的走去,细白疑惑之际,正巧对上褚敦则回过头对她又一笑:“但咱以后不能花冤枉钱啊。”
最后那一声尾调轻轻扬了扬,和褚敦则十分和善、掺杂了一些细白看不太懂的东西的嘴角弧度摆在一块,让整句话听起来既像正经的好言相劝,也像别有意味的哄骗。
细白愣愣地应好。
她的确没有理解褚敦则为什么这么说,但她觉得这无关紧要,反正不论褚敦则说什么,她信便是了。
——因为褚敦则是好人呀。
再次被冠上“好人”之名的褚敦则,气势汹汹地进到铺子里,凭借行骗多年练就的三寸不烂之舌,很快便成功将老板的态度从拒不承认扭转为息事宁人,不但退还了一两银子,还附送一支银簪作为补偿。
簪尾缀了些许红石榴一般的细小玉珠,一粒略大的玉珠上栖伏着一支银翅半展的蝴蝶。
褚敦则将簪子插入细白发中,端详片刻,说:“好看。”尤其是那只蝴蝶……很搭。
见证了一场激烈“厮杀”,细白终于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被黑心商家坑了银钱,而褚敦则为她说理,护着她,免她少受了一次亏。
头上多出一根发簪,男子胸膛近在面前,虽然温热浅淡的气息只停留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短到细白竟然贪恋地想要往前主动靠一靠时便猝然抽离,她身体不得已地及时僵在原地,心却无遮无拦,肆无忌惮、越发轻快地怦怦跳动起来。
以至于她说话时字不成句,仰着脑袋,笨拙地表达崇拜:“你、你……你好、好厉害啊!”
少女声音拔高,小手绞着衣裙,足见情绪之激动。
见此,褚敦则心里生出一种隐秘的满足和骄傲。
纯朴无华最能打动人心。
褚敦则在虚伪和假意中呆久了,细白就好比发簪上那只毫无瑕垢的蝴蝶,小小一只,无意间飞来了他身边,然后好奇地、温驯地留下,在他行走的路上成为一抹亮色,让他也有机会尝到洁白相依相随的妙处。
细白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都使褚敦则难以自持。
他想要摸摸细白的头,然后强作镇定地点个头,厚脸皮地认下善良的姑娘给予的肯定。
然而褚敦则手才抬起一点,甚至没到半空,细白正眼眸含星地望着他,也许都没注意到他想要趁机占她一点便宜,便被一声厉喝打断了两人间朦胧无声的涌动——
“就是你——你个鳖孙!”
褚敦则猛一扭头,警觉地向声源张望过去,下一刻瞳孔一缩,暗骂冤家路窄!
怎么他上个月骗过的那个蠢货少爷还能在这儿遇上,见了鬼了!
褚敦则粗略扫了一眼,对面至少十几个人,打肯定打不过,三十六计——走为上!
“跑!”褚敦则和细白耳语一句,也不等细白反应,立刻便大步往前挤。
”别跑——给我抓住他们!“
叫喊声尖利刺耳,周围嘈杂的环境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褚敦则甚至感觉那声音就在他耳边,心下焦急,脚下生风一般越来越快。
细白被褚敦则牵着手东窜西窜,气息不匀地问:”我们跑什么呀?“
正午时分,街上人流愈多,褚敦则专注找路,祈祷有一条可以一劳永逸拔腿狂奔的突破口,闻言只说:”一会儿再解释,先跑!“
后面的人紧追不舍,边追边骂,打翻不少东西、还能听见人们慌张让路的动静,这样下去,被抓住是迟早的事。
细白想了几秒,似乎终于知道他们在逃命,反向扯了一下褚敦则的手,俏皮地眨了眨眼,笑道:”跟我来!“
话音一落,一阵疾风袭来,褚敦则闭眼一躲,只觉得手肘被什么强力拉拽,一把将他带离了地面——
下意识的紧张促使他一睁眼,蠢少爷和家丁的叫骂远了,街上所有人影也小了。
褚敦则:!!!
靠——
他在飞!!
(4)
细白带着褚敦则飞离了天元城,确定那群人追不上之后,才选在一个小树林落下。
脚重新踩上地面,褚敦则首先猛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大力吐出,如此重复几次后,再看向细白。
细白正在笑,背后一双漂亮的、白色的、在日光下闪着隐隐的金色花纹的翅膀还没收起来。
她蹦蹦跳跳地转了个圈,似乎由衷地为他们摆脱困境而喜悦,接着向褚敦则邀功:”我们跑掉啦!我厉不厉害?“
褚敦则没有立刻夸奖少女,隔了一小会儿,才慢慢将嘴角弯起说”厉害“,然后脸色显出迟疑,很有一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蝴蝶妖吗?“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了。
那双异于普通人的翅膀昭示了一切秘密。
不可能不惊讶。纵然他常年孤身走南闯北,到如今也听过数不清的奇闻异事,但见到活的,尚属头一回。
然而也仅仅是微微惊讶罢了。
既不慌张,更无厌恶恐惧。
甚至有一种微妙的庆幸,庆幸自己好运气。
妖怪又如何,细白样貌好,心善,单纯,虽然吃得多了些,但傻乎乎得可爱,错将他这样谎话连篇、只会坑蒙拐骗、劣迹斑斑的人类当“好人”。
她是好妖,是单纯可爱的蝴蝶姑娘。
而他是坏人,坏了很多年。
但也正因为久久身在黑暗,心才贪婪地生出趋光的念想。
从前没遇见倒罢,遇见了,一朝便已覆水难收,止不住,压不下,只想再多看一点,再多靠近一些。
现在褚敦则对细白,就是可耻的舍不得。
所以他放轻了语气询问,害怕声音重一点、哪一个字错了调,就会惊扰细白,然后她扇动翅膀,转眼消失得没影,让他再也寻不到。
褚敦则恍然懊恼起来。
——问这作甚!
但话收不回来,他只能全神贯注盯着细白,若发现她有一丝离开的迹象,就立刻出手抓住。
细白没有飞走。
她只是僵了笑意,似乎想起什么,秀气的眉毛皱到一起,小嘴一瘪,眼睛开始盈出水意:“你是不是……是不是讨厌我了?”
这声音娇娇怯怯,不等褚敦则回答,又自己很急地往下说:”姑姑跟我说过,不许我在人类面前露出真身……因为人类最讨厌我们妖了,讨厌到会把我们抓起来、然、然后杀了我们……”细白真的快要哭出来,哽咽得一抽一抽地直吸气。
从初遇到眼下也不过两天,褚敦则便见了两次细白薄雾蒙蒙的眼,一见就没道理地心软。
“当然不是!”褚敦则高声否认,激动之下作不出花言巧语,顿了顿竟伸出手,试探着、慢慢地、不敢重又不敢轻地将细白抱进怀里。
他轻轻拍她的背,低语说:“我不讨厌你,更不会杀你。”
“真、真的吗?”细白泪珠盈在眼眶里,差一点就要落出来。
“嗯,”褚敦则点头,又正色道,“但是你要记住,以后……不可随意在别人面前展露真身了,很危险。”
如果妖存在,那他听说过的那些猎妖人定然也是真的,他们手段残忍,细白若被他们撞上……他不敢想。
“我知道的,姑姑跟我说过……我以后不会了。”细白嘴里的姑姑大约很严厉,可能在细白离家前反复敲打严词警告过她,以至于褚敦则提了一句,细白二话不说便认错,收起翅膀,手指抠着他袖摆一角,脸上还有种犯了大错怕被责罚的可怜状。
褚敦则觉得好笑,又思及今日之事因他而起,便想负起责任,安慰一番。
正酝酿如何说,却听细白小声嘟囔道:“但你又不是别人。”
“你是褚敦则,你是好人啊。”她又说。
褚敦则愣住了。
细白动了动脑袋,不是要从褚敦则怀里出来,而是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顺势侧着趴在了褚敦则胸膛上,相比昨晚的羞意,现在看起来更像一种任性的撒娇。
因为觉得自己其实没做错事,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犯了错,所以想要赖一赖,说点有小脾气的反驳话。
细白自然的话,自然的动作,一副理所应该的样子,让褚敦则有些无措。
他差点也要信了,信他真是那么好。
细白咕哝两句,没等到褚敦则赞同的声音,于是吸吸鼻子,没收拾干净的哭腔听起来带种细雨连绵的水意:“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呀?还想抓你,好凶……”
细白疑问着,抱怨着,替褚敦则不平。
“我……”褚敦则只说了一个字便停了。
喉咙像被千钧重物压着,后面一个音都再发不出。
坦白吗?
现在吗?
褚敦则垂眼看了看细白。
一笑一哭全部如此真实,相信一个人时,便相信他的所有,毫不吝啬给予维护和支持。
天真烂漫,纯白无瑕。
褚敦则一手摸到了自己腰间新系的玉坠,摩挲几遍,最后放开了。
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这份真心,他到底配不上。
“我……”褚敦则的喉结极缓慢地上下动了动,似乎破除喉中艰涩的过程无比艰难,留下了声音略微沙哑的后遗症。他说:“……我是骗子。”
“什么?”细白可能没听清,或者没听懂。
褚敦则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清晰一些:“我是骗子。”
不知道是要折磨自己还是刺激细白,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不紧不慢地说。
“我骗了你。”
“骗过很多人。”
“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好人,我是坏人,很坏。”
“你太傻了。”褚敦则很轻地作结语。
细白没说话,双唇微微分开了些,眼神凝在褚敦则脸上,又好像根本没聚焦,有些茫然的无光。她渐渐从褚敦则怀里立直了身子。
距离被拉开。看见细白甚至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