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知云的司机将车停在池叙家楼下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凌晨了。
霍知云坐在车的后排，侧过头去看着身边还在低头不知疲倦地敲着手机的池叙。
池叙那边的车窗不知何时被开了道小缝，初春夜含混着夜露潮气的风丝丝缕缕地吹拂进来，三两下便冲散了池叙身上那股令霍知云烦躁的甜味。
两人一路无话。
若是按照往常来说，霍知云在池叙面前是惯会没话找话的，什么事都愿意拽着池叙聊。
基本上来说二十分钟的车程，霍知云恨不能跟池叙唠上俩点不闲着。
永远会有一种不顾池叙死活的热情与活力。
但是今天，霍知云却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而霍知云要是不说，那池叙就更不可能说了。
就这么彼此安静着来到了池叙家楼下，生疏得像是两个拼车的陌路人。
其实深究起来的话也并不能算是完全没说，车开到半路的时候，霍知云看到池叙一直在低头敲手机，实在没忍住轻声对池叙说了一句：“一直看手机，不晕车么？”
“还好。”
自此，今晚两人的对话全部结束。
或许这也算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心照不宣。
在刚才霍知云被池叙用力推开的那一瞬，两个人对彼此内心的想法其实都是那般昭然若揭不言自明，二十多年的交情……霍、池两人之间有这个默契。
尴尬是必然的。
但是除尴尬之外，其实在他们内心的深处，感受到更多的反而是一种难言的酸楚和疼痛。
尴尬二字，在他们诸般复杂的情绪里甚至排不进前三。
有那么一瞬间，就在池叙在黑暗之中毅然决然推开他的一瞬间，霍知云忽然就在想。
他与池叙之间的关系……是不是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再也回不到之前那样了。
池叙是不是根本不会原谅他，永远都不会。
霍知云自知自己所面临的一切都是他的咎由自取，根本怨不得别人。
是他酒后失了分寸，是他亲手将这一段自己辛辛苦苦百般维护了二十多年的关系亲手断送了。
关于自己有多活该这件事，霍知云心里跟明镜似的，但是他不想认。
长到这么大，不论是上学还是工作，霍知云都犯过太多太多的错，也做过太多太多不正确的事……
但是却从没有任何一个错误会让霍知云在事后陷入如此强烈甚至是极端的悔恨之中，恨不能付出全部他所能够付出的代价只为换回一次时间倒流。
但是不行。
上天不愿给霍知云这样一个机会。
上天只会叫霍知云自求多福。
眼看着池叙一声不吭地就下了车，坐在后座的霍知云有些无助地闭目仰头。
伸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力道之大，像是要把五官都给抹平。
而与此同时在脑海当中浮现出的，尽都是池叙冰冷的眼神，过电影一样一遍接一遍地在霍知云的脑海当中不住地浮现。
“少爷，我们……回去么？”
前排的司机低低地询问了一句，声音谨慎又小心，大概也是察觉到了刚才池叙在车上的时候，俩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霍知云的心情也属实欠佳。
“等会儿。”
霍知云直起身来，透过后视镜看了他的司机一眼。
“嗯？”司机大概没懂霍知云什么意思，这大半夜的，还要等什么？
人不是都已经送到了吗？
霍知云没跟他解释，转身下了车，而后靠在车边将身上的风衣裹了裹，抬起头来，与上一次送池叙回来时一样一层一层地数到了目前还是漆黑一片的十六层。
坐在车里的司机看到霍知云这样，大概也差不多能猜到霍知云是在干什么了，忍不住笑着对霍知云道：“少爷您对池少爷……还真是无微不至啊。”
霍知云没说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
无微不至是个很好的词，温暖细腻，光是从口中说出来，都会有种和煦而美好的感觉，让人心情愉悦。
可是霍知云……明显已经不配再和这四个字相提并论了。
他不是无微不至，他是色胆包天，他是图谋不轨。
池叙刚刚离去的背影活像是不动声色地狠狠抽了霍知云几巴掌。
心情烦躁得厉害。
是那种问题就明晃晃地摆在面前，却偏偏不曾给你零星半点挽回的机会的烦躁。
说好的三步之内必有解药呢？
看这架势……别说三步，就算是三千步三万步三十万步，霍知云都费劲再有那个本事叫池叙再多去接受他哪怕半点。
十六楼的灯亮了。
冷津津的夜，霍知云对着那一簇香槟色的灯火深吸了一口气。
“走吧。”
一边说一边，将那口气沉重地叹了出来。
回到车上，霍知云掏出手机来熟练地找出了一串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不一会儿就被接通了。
“哪呢。”
霍知云冷着声音。
“呦哥，这才分开就想我了。”许承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背景音有些乱，夹杂在一阵劲爆的音乐声里，“刚才跟栾鸿泽分开的时候不就和你说了，我来找唐哲他们来了。”
哦对。
霍知云蓦地想起来好像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的。
打扰了。
刚要直接挂电话，许承那边反倒还依依不舍上了。
“叫你过来你非得不来，刚才我一到地方被唐哲他们好一顿嘲讽说我拐不动你，这么多年白跟着霍老板混这么多年。”
“跟我混就为了拐我。”霍知云乐了一声。
“那你看看，”许承倒是一点没藏着，“霍老板才同子建貌比潘安，追求者从东二环排到北五环，竞争比买房摇号都激烈，我一个近水楼台的我还不能惦记惦记拐一拐了。”
“别喝点马尿你嘴里又没把门的了是吧。”霍知云一脸无语地皱了下眉。
“行行我不说，可我说不说的……你倒是来啊！真让嫂子拴裤腰上当妻管严呢，公粮就这么急着交？”许承那边显然已经是一副玩嗨了的状态，“Gravity305，实在不行给嫂子带着一块来，刚才有几个帅小伙子我看不错……”
“你他妈的……”许承这三言两语都给霍知云气笑了。
他妈的半天也没他妈的出后面的半句话来。
无语。
“快来快来！不来他们一劲儿念叨你，一会儿念叨出感情来了三更半夜爬你床上骚扰你去，我可告诉你他们几个比我难缠多了，哥你未必吃得消。”
“……”
“等你啊云哥！”
“刚才戚良说了你要是过来，黑桃A一个颜色给你开一瓶！哥你发发力给他们都喝桌子低下去！”
“……”
挂断了许承这一通乱哄哄的电话，霍知云只觉得脑袋瓜子嗡嗡的。
心乱如麻，正想着叫司机直接开车回家去躲清静，手机却忽然在这个时候震了一下。
拿出来一看，居然是娄眠的微信。
怎么这时候发消息。
正纳闷着，又来了一条。
都是语音消息。
霍知云本以为大概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结果随手点开语音听了两句就当场怔住了。
怔住的同时又收到了一条。
小嘴儿叭叭跟连珠.炮似的一会儿不消停。
[娄眠：我靠，裴思沁回国了你知道吗？！]
[娄眠：她今天晚上在池叙家吃的饭，你知道这事吗？！]
[娄眠：刚才听我妈那意思，裴思沁这次回来是不打算回去了，所以他们两家人这会儿是暗搓搓想把他们俩人往一块撮合呢！]
……
裴思沁。
靠。
时隔太久，还真是快要把这人给忘干净了。
不是说要定居国外么，怎么会突然回国了呢？
霍知云对着娄眠发来的消息皱了皱眉。
可真是什么事都赶一块了。
霍知云忽然想起了刚刚池叙身上那股格格不入的清甜的香味。
原来是裴思沁。
把谁都猜了个遍，怎么唯独落下了她。
烦躁的情绪犹如滔天巨浪顷刻之间便将霍知云吞没，面色阴沉得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夜空。
他垂眸对着娄眠发来的那几条消息看了看，最终却只回了三个字：不知道。
……
确实是不知道，池叙根本都不想告诉他，他又怎么可能会知道。
霍知云又想起刚才在海辛的时候，池叙忽然非常突兀地向他开口询问青潭市附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看样子，估计也是为了裴思沁吧。
池家裴家有意把两个人往一块撮合，所以叫他们私下里结伴出去玩一玩绕一绕这是最基本的。
说来都觉得讽刺，这么多年，霍知云几乎是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带着一向死宅的池叙出门游山玩水就为了能哄池叙开心，哪好玩去哪，哪新鲜去哪……却反而很少听到池叙主动说什么时候要带他出去转一转。
从前，霍知云还能洗脑自己是因为池叙本身就宅得离谱，不爱出门，I人属性作祟，结果现在忽然不知道从哪空降了个裴思沁，就只是去他们家吃了顿饭的功夫，池叙便立马就要化身成青潭市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娱乐小达人了。
小丑。
霍知云你是真小丑。
……
但是思来想去，霍知云也并不怪池叙。
池叙喜欢女生，带着自己有好感的女生出去玩是天经地义，池叙从来也没做错什么。
是的，没做错什么。
一种难以言明的憋屈从从霍知云的心头骤起，哽在霍知云的喉咙处上不去也下不来。
一直来，霍知云都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够耐心，够沉得住，够了解池叙，够对他好，只要能够做到在池叙每一个需要他的时候及时出现，默默守在池叙的身边哄他开心……
终有一天，他霍知云会叫池叙回心转意。
池叙心那么软，他会同意的。即便是出于怜悯也好，同情也罢，霍知云都无所谓。
霍知云只看结果。
霍知云不怕等，为了池叙，他可以等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因为在霍知云的心里，池叙值得。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那种富家少爷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迷之自信在作祟……霍知云，好像还从来没有站在池叙的角度想过自己对于池叙来说究竟是不是值得。
而现在来看，答案呼之欲出。
不值得。
……
也罢。
随便吧。
情绪阴郁沉重到压得霍知云喘不过气。
有些厌倦了……
什么池叙，什么裴思沁，什么这，什么那，霍知云忽然统统都不想再去管了。
自己做了错事，挨打立正，但是至于其他的……霍知云知道自己不该再去做那些无用功了。
霍知云是学金融的，从他上第一课的时候，金融专业的导师就告诫他们，做金融这个行业，成本是必须要优先纳入考虑和计算的东西。
当一件事所需要付出的沉没成本已经远远超出预估，却偏偏还始终无法从中获取想要的利益时，不论你心里面有多渴望这一份利益，不论这份利益在达成之后究竟能给你带来什么，其实都没必要再继续了。
及时止损是大智慧。
得学得会。
霍知云自认自己做不成那敢豪赌百亿的索罗斯，他赌不起。
“少爷……我们去哪？”
司机见霍知云挂了电话之后迟迟都没有反应，终于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出门调头，去Gravity。”霍知云一边说，一边把还在不停震动的手机胡乱丢去了一边，“送到了你就回去吧，我不定到几点了。”
“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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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叙回到家之后并没有直接去卧室里休息，反而是来到书房打了开电脑。
池叙准备继续死嗑他爸下午留给他的那一篇五千字的检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