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室内,偶尔会听到外面不知名的虫鸣与鸟叫。
床上整齐的被子掀开一个角,只剩下空荡的床铺,垂下的帷幔不时扫过床单上的褶皱,被窝里余温散尽。
枕头旁的五彩头绳消失了踪影,乖顺的回到了主人头上。彩色的头绳穿过墨发,柔顺的发尾与头绳末端的椭圆形吊坠相映成彰。
她踉跄起身,躺了许久的身体从沉睡中醒来,有些脱力。
不知道她躺了多久,醒来只见镇煞立在床头边上。林夜行衣着单薄,并不觉得寒冷,听着屋外的蛙叫声,赤着脚站在地上。
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阳光,慢慢朝窗户走去,身体十分轻盈,右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林夜行用右手撑在窗台上,轻轻松松地翻越过去,独留镇煞在屋内。
外面屋舍整齐,抬头就是蓝天,房子的建筑风格十分明显。
黑瓦黄屋,林夜行了然,这里是苗寨啊。绿水青山,十分平和,石板路上除了她空无一人,林夜行站在原地略微思索片刻后,随意找了个方向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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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石微蓝就被圣女提溜着去梳洗了,她甚至都没有时间去看一眼林夜行。
“……这是干嘛?”
“焚香沐浴,拜神祭祖。”
屋内人来人往,手上拿着不同的饰品进进出出。
石微蓝心累的看着圣女,“一定要如此吗?这太隆重了……”
“不会。”圣女双手平举,面带微笑,手里端着一套平整的苗服,“这是老师继任圣女时穿过的衣服,我比照着你的身形,略微调整了一下。”
石微蓝沉默。
“肯定合身。”圣女朝前递了递,嘴角微笑的弧度不变。
石微蓝屈服了,她伸出手,抚过衣服上密集的针脚,抱着衣服进了室内。
她总觉得自己被套路了,进去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圣女面带微笑地看着她,背着手站在原地。见她回头,伸出右手朝她挥了挥,催促她快点去换上。
石微蓝的身形被帘子遮住,圣女身后站着的姑娘们默默在心里给她点了个赞。
在石微蓝换衣服的时候,她们也没闲着,一边摆弄饰品,一边闲聊。
“最近外面的老鼠好像全都不见了?”
“有人组织灭鼠了?”
“现在世道那么乱,谁有这闲心思啊!”
“说的也是,那那些老鼠都去了哪里?”
“谁知道呢?总不能是被人抓了去吧。”
正说着话,石微蓝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蓝紫色相间的服饰穿在她身上,像是故人隔着十几年的时光朝她走来。
圣女看得呆愣,闲聊的姑娘们也停下了。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些许不安,石微蓝再次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道:“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
“哈哈哈哈哈哈——”圣女哈哈大笑起来,眼角蕴着泪,“没有!很好看!”
姑娘们也反应过来,齐齐夸赞出声。
“妹妹长得真水灵!”
“这么好看的妹妹就是应该要多打扮!快来,姐姐帮你上妆!”
众人一拥而上,将石微蓝拥到镜前。银器相互碰撞,奏出美妙的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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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站在最前方,主持祭祀仪式。等待吉时的时候,站在原地闭目养神。
这几日过于操劳,她年岁已大难免有些困倦。
苗王的左侧方站着她的继任者,常年在谷外奔波,收到苗王的书信,这才赶回苗谷。
王储对苗谷的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并不清楚,她昨夜才回谷,一早就跟在苗王身后忙着准备祭祀的相关事宜。
王储年岁比圣女更长,她同前任圣女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如果不是因为那场叛乱,她们两个应该还在并肩前行。
在那场惊变中,苗谷不仅失去了她们的圣女,还引发蛊毒外泄。
继任圣女年岁尚小,再说了,苗谷不至于让一个刚刚失去亦师亦母的小姑娘去面对那残酷的一切。
于是这些年,王储一直在谷外处理当年那场叛乱留下的烂摊子,苗谷也只能拜托给本该颐养天年的苗王。
收到书信的时候,王储找到了一些关于当年叛逃者的蛛丝马迹,正打算顺藤摸瓜,但看过书信后,果断选择打道回府。
“阿娘,她的女儿在哪?我怎么还没看到?”
苗王没好气的看她一眼,一把年纪了还叫得这么黏糊,“圣女带她去梳洗了,时间不是还早着嘛,你急什么?”
王储偷笑,这话说得好像苗王自己不急一样。不知道是谁,一把年纪了还像个小孩似的,听到圣女回禀那孩子也会参加祭祀仪式,兴奋地一晚上没睡。
拉着她,一遍又一遍确认仪式细节。
不过这话,她当然不能当着苗王的面说出来就是。
“圣女至——”
高台上的苗王和王储,闻声望去。
银器碰撞的声音与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混杂在一起,让人听了便心生愉悦。
王储远远见着那姑娘,与好友足足有九分相似的面容难免让她陷入恍惚。
亮闪闪的牛角头冠戴在她的头上,晃动的银制珠帘下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眼神清澄明亮,像是被水洗过一般。
银色的项圈手镯穿戴在她身上,并不显得突兀,裙摆上的银饰随着她的动作摇曳,自带一股古灵精怪的气质。
那是她的好友身上所没有的东西,圣女的职责像一座大山,压得好友喘不过气。
许是如此,苗王在看到现任圣女许多不成体统的行为时,总是推说自己年岁已大,眼神不好。
亲眼看见自己好友是如何被荼毒的王储默默在心里为阿娘摇旗助威,她一贯主张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怎可被规矩逼死。
“王——”跳脱的圣女来到她们面前,朝王储抛了个媚眼,“王储也回来了!稀客啊——”
王储木着脸,这孩子真没个正行。都怪阿娘太过宠溺,王储快速瞥了一眼苗王。
全然忘了这其中多少有她推波助澜,助纣为孽的原因。
石微蓝上前,朝苗王问好。她的头刚低下,腰还没弯,就被一脸慈祥的苗王双手扶起。
“好孩子!辛苦你了!”
苗王的掌心全是练功的老茧,擦过石微蓝手背的时候有些生硬,她抬起头,撞进那双充满慈祥与关爱的眼神中,一时有些鼻酸。
长辈在她的生命中是缺席的角色,虽然她也遇见过许多慈祥和蔼的老婆婆,但终究是不一样的。
苗王厚大的手掌轻拍着她的手背,带着难以言喻的爱惜。
“不……不辛苦。”石微蓝想起圣女跟她说的话,朝圣女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圣女看着她,满脸鼓励。
“……”石微蓝嘴唇微动。
苗王:“你说什么?孩子,我没有听清。”
“族姥姥……”
第一声喊出去后,这三个字好像也没那么烫嘴了,迟迟没有听到应答的石微蓝忐忑地朝苗王看去。
苗王老泪纵横,吓得石微蓝一哆嗦。
王储看见石微蓝受惊的表情,连忙上前,看到自己的阿娘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难受又好笑,劝道:“阿娘你再这样,小朋友要被你吓坏了。”
“小丫头你好,我是你阿娘的挚交好友。按辈分来算的话,你该叫我一声姨姨。”
石微蓝看着端庄大方的王储,朝圣女露出求救的眼神。
王储与圣女艳丽的样子完全不同,与总是一脸慈祥的苗王也不同。
她身上自带威严气势,却没有攻击性,如潺潺流水般,温和又令人无法忽视,不敢在她面前轻易造次。
圣女朝她郑重的点点头。
石微蓝心下稍安,不再扭捏,字正腔圆道:“姨姨。”
看着这张像又不像的脸,王储忍住想要揉揉小朋友的冲动,笑着点头应下。
外围鼓声齐响,几十支芦笙同时被吹响。
仪式要开始了,苗王正了正衣冠,一脸严肃走到最前方站定。
王储在苗王左后方,圣女的位置是右后方,二人默契的让出中间位置,一左一右牵着石微蓝站到位置上。
谷中,身穿银饰的苗族姑娘们在芦笙声中一同起舞,场面十分壮观。
芦笙一摆,曲子切换,祭祀的舞蹈跳完。
苗王率先朝挂着红布的棺木方向遥遥跪下,摊开双手,手心朝上,在祭祀的乐曲声中朝天托举。
苗王跪下后,王储圣女接着跪倒在地,石微蓝也跪了下去。
她们身后,整个苗谷的老老少少全都跪下了。
数以千计的人同时摊开双手,朝天缓缓升起,这是苗谷祭祀的最高礼仪。
她们告慰先祖,在内心祈愿,自己所爱之人能够平安康顺。
……
待一切结束后,石微蓝谢绝了她们的陪伴,独自一人来到一处墓穴前面。
石碑上刻着前任圣女的名讳,墓穴打理的很好,放在墓碑前的鲜花娇艳欲滴,看得出来苗谷的人们很用心地在照看。
她的墓穴十分特殊,占地位置不大,却很尊贵,处在历代苗王和圣女中间上位。
墓穴里只剩衣冠,她的身体早就随着金蚕一同消失在火海,遍寻不得。苗谷的人们始终相信,她存在在这谷中的花草树木中。
石微蓝也曾设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她见到自己的阿娘会是怎样一副光景,或欣喜或悲愤,质问她为什么要抛弃她。
但绝没想过会是现在这样,她看着石碑,默默无语。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拼凑出阿娘的样子。
比起死亡,石微蓝宁愿被她抛弃,然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过着幸福的生活。
“阿蓝——”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石微蓝的胡思乱想,惊得她瞬间回头望去。
林夜行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离她只有几步远的地方,赤脚踩在地上,怪不得石微蓝没有听见脚步声。
“你……怎么哭了?是谁欺负你了吗?我……”
石微蓝再也控制不住,奔进林夜行怀中,银饰叮当作响,发出倦鸟归林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