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钉在萧问泽身上。
萧问泽不答话,默然注视着方珂,目光凛然如刀锋,似是要将对方的骨肉剜出。
方珂也不甘示弱,回敬以轻蔑的眼神,同萧问泽在沉默中对峙。巷子里只剩下风穿过残垣的呜咽。
「哎呀!」
沉寂之中,乔琚叫了一嗓子,把差点遗忘她存在的黎昭吓得他差点从萧问泽怀里弹起来。
「又怎么了,姑奶奶?」
「居然还有这等不为人知的新鲜事,早知道,我就随身带些瓜子来磕了。这会儿嘴闲着,不痛快。」
乔琚幽幽叹了口气。
黎昭:……
真当自己来看戏的啊?
“方珂,你这信口雌黄的毛病可真是永远也改不掉。编排了师父,又来编排我。”终于,萧问泽冷笑一声,打破了沉默,“什么叫‘果然’?你从何听说我灵根被废?分明无稽之谈!高手是要保留实力的,你就等着吧,下一次仙盟大比,我会把你们剑宗的人削成孙子。”
“还装呢?以你的性子,但凡还有一丝灵力,早该拔剑了。”
“‘以我的性子’……方珂,你很了解我吗?”萧问泽并未反驳,避重就轻地反问,然而表情并不似他声音那般镇定,紧抿的唇稍稍扬起,却分外僵硬——
萧问泽慌了神。
黎昭感受到那双扶着自己的手正微微颤抖着,回忆起此前在崇云宫的种种,心下便有了几分了然。
为何萧问泽至今不透露修行境界,为何自己从未见过萧问泽出招,为何门内弟子从来都对大师兄的实力避而不谈,这些疑虑,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萧问泽或许真的没有灵力。
倘若当真是这样,那他在这修仙界,几乎与废人无异。
崇云宫掌门会将内门秘籍传授给一个废人吗?
大抵是不会的。
既然如此,自己又有何必要在他身上浪费自己的大好光阴?
不如趁早和这个烦人精拉开距离。
黎昭脑中飞快盘算着,然而当他看到萧问泽苍白的脸色,看到他额头上浮起的一层薄汗,看到他瞳孔深处隐藏着的无措……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覆上了萧问泽冰凉微颤的手背。
萧问泽微微一愣,脸上掠过些许愕然。他倏地低下头,看着怀中发黎昭,目光几乎要探入黎昭瞳孔深处。
这眼神背后的情绪,黎昭全然分辨不出,一瞬恍然间,对方递来一丝浅笑,也回握住他的手。
十指相扣,手心处涌动着阵阵暖意,一时竟分不清来自于谁。
黎昭望着他的眼,忽而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心脏剧烈跳动,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了一下,竟有一瞬刺痛。
他猛地抽出手,张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话临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尴尬地冲着萧问泽笑了笑。
没尴尬太久,巷口传来哒哒的蹄声。
“嚯,他们还真在这儿!那头驴居然这么能跑,能跑进这九曲十八弯的巷子里来……哎呦喂,小师弟怎么衣不蔽体的?”
怎么他们也来了?
要不……装死吧。
黎昭不说话,默默将自己下滑的衣衫捞回原处,两眼一闭,停止了思考。
“可算来了,我的两位好师弟!你们是不知道,我们家阿昭受了天大委屈!”
眼看着萧问泽又要胡说,黎昭乍然死而复生:“倒也没有——”
“行了,萧问泽,你别想再岔开话题!”方珂显然没打算放过这个羞辱萧问泽的机会,高声打断,“你一个灵根被毁的废物,打肿脸充胖子装了这么久,也该现原形了。你若咬死自己仍有灵力,那便亮几招让我们看看!光动嘴皮子,算哪门子本事?”
傅惊鸣骑着驴不紧不慢蹭到方珂身边,居高临下瞥着他,忿忿道:“喂,你谁啊?什么灵根被毁,什么废物,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们大师兄可是堂堂天灵根,厉害着呢!他只是……”
说到此处,他卡了壳,努力搜刮出几个合适的词:“他只是为人低调,不爱显摆,不务正业,不求上进,不三不四,不伦不类……”
驴像是也被傅惊鸣的情绪感染,歪着头朝方珂喷了个响鼻,吓得后者一个激灵。
“哎哎,打住打住!惊鸣,越说越离谱了啊。这么多人看着,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
“我这不是在帮你解围嘛,面子又不能当饭吃。”傅惊鸣极为诚挚,看不出是故意的还是存心的,“所以这家伙究竟是谁?”
“是方珂。”霍起低声道,目光始终聚焦在对面几个剑宗弟子身上,身体绷得极紧,腰杆也格外笔直,“四师弟,这个人就是那个叛徒,方珂。”
“霍师弟……哦不,是霍道友,好久不见。”
方珂微微眯了眯眼睛,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目光与霍起在空中短暂相接,无声的刀光剑影间,是毫不掩饰的敌意。
“还是不见最好。”
“那怎么能够,我还是很怀念当初同师弟你一起修行的日子。那时候你我一心……”
“狗屁!谁和你一条心,你是不是朋友太少,寂寞到出现幻觉了?”霍起神色一变,忙厉声打断他的话,不留情面地拆台。
“怎么说话呢,你个死胖子——”
“够了!”
一声低喝如同冰水浇下,瞬间冻结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眼见得方珂又要同霍起掐起来,韩无思上前一步,叫住方珂,目光如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
“方师弟,今日所言所行,你过分了。”她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道歉。”
“师姐,我没错!”方珂梗着脖子,还想争辩,但在韩无思的注视下,气势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
韩无思却不再理会他,转而面向萧问泽等人,微微颔首,姿态从容却疏离:“诸位道友,今日多有得罪,师弟执拗,回去后我定按门规严加处置。韩某在此先代他赔个不是,诸位想要何补偿,尽管提出便是。”
“他犯的错,断没有让旁人赔不是的道理,看在韩道友的份上,今日之事便算过去了。”萧问泽笑嘻嘻道,“我给韩道友一个忠告,提防你旁边这位师弟。他既能背叛崇云宫,以后自然也有可能背叛剑宗。我当年待他不薄,他咬我的时候可是毫不犹豫。”
方珂咬牙切齿:“萧问泽,你——”
“方珂。”韩无思冷冷瞥他一眼,“安排给你的任务,可完成了?”
被大师姐连名带姓地称呼,方珂顿时心慌起来,只得收敛气焰,大气也不敢出,蔫答答地答复道:“还……还没有。我正在此布阵,这两个家伙便闯了过来,一直……一直闹到现在……”
“布阵?”萧问泽抬起头,眉头微挑,状似随意地问道,“好好的,在这里布什么阵?”
“同你们有何干系?不该问的少打听。”方珂没好气道,“你以为谁都和你们一样,闲得没事骑驴逛大街吗?”
“我问的是你师姐,你叫唤什么?”萧问泽轻飘飘一句就把他噎了回去。
韩无思倒是坦诚,回答道:“我等受崔城主委托,来此清除邪祟,因而在城中各处布下拘灵阵。”
“拘灵阵?你们居然在这里布这种法阵?我记得这阵法一旦启动,是不分敌我的,无论正道魔道,只要入这阵中,便会被……”傅惊鸣闻言,顿时坐直身子。
霍起却打断了他的话,深深看了方珂一眼:“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可是……”
傅惊鸣还想再说,萧问泽却摆了摆手,表示就此作罢,他捡起斩白虹,将黎昭扶上驴背,随后自己也一跃而上:“走吧。”
几人骑着驴,径直从留在原地的剑宗弟子身边走过。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驴蹄敲击青石板的“哒哒”声在窄巷中清晰回响。
擦肩而过的瞬间,黎昭能感觉到方珂那淬了毒般怨愤的目光正死死钉在萧问泽背上,而韩无思则只是静立原地,目光淡漠地如同是看着几片落叶飘过。
没有道别,只有无声的暗流在暮色中涌动。
这回黎昭打头,萧问泽坐在其身后,轻轻晃着腿,哼起不知哪里听来的曲子,曲调轻快悠扬。
与此同时,黎昭能感觉到自己散落在颈后的几缕发丝,正被身后人无意识地用手指轻轻缠绕把玩着。大抵身后这位的手实在闲不住,以此权作消遣。
黎昭没说什么,安静地坐着,任由那指尖在自己发间流连。
“哼,崔昊这个老匹夫!明明我们都已经到这里了,他还要请其他门派的人来,这不是明摆着不信任我们吗?”待到远离了剑宗的人,霍起压抑的怒火立刻爆发出来,“有本事他一辈子别巴结崇云宫,大大小小的事,都让其他宗门解决去吧!”
黎昭听着霍起的怒骂,却不以为然。
他觉得凤林城主还算明智,知道在崇云宫这棵歪脖子大树上吊死千百回也未必能解决问题,明智地请了些靠谱的修士。
若自己是城主,也断不会把宝押在崇云宫上。有剑宗之人在此,凤林没准还能安逸些。
“请谁不好,非要请剑宗的人!他明明知道崇云宫和剑宗有过龃龉,这么做分明是故意膈应我们!”
傅惊鸣也难得地义愤填膺起来,附和道:“这些剑宗的人居然还布下了拘灵阵,他们眼中根本没有其他的仙门弟子。傲慢,真是傲慢……”
“好了,都别说了。”萧问泽忍不住打断了二人你来我往的喋喋不休,声音中带着少有的疲惫,“耳朵都要被你吵聋了。”
霍起破天荒地没和萧问泽呛几句,干巴巴“哦”了一声,竟真把话咽回肚子里,闷着头继续赶路了。
几人察觉出萧问泽的情绪,都识趣地安静下来。一片静默中,只有萧问泽仍低低地哼着歌。
这般前行了一阵,哼唱声戛然而止。
“阿昭。”耳畔是一阵带着温度的风,萧问泽的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轻柔到黎昭甚至怀疑身后之人被夺了舍。
“大师兄,怎么了?”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