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车入宫,宮宴设在清正殿,两侧偏殿也开了门。
禇良等人本到不了大殿,可皇帝正重用女官,便将坐席排在了大殿东南角,两人同席。
本该云熙、曹希明一道,然曹希明毕竟是宁国公府上的儿媳,自是和王遐同席,禇良从五品,便与云熙一席,
云熙甚是高兴,坐下身后,拿肩头撞了撞禇良,道:“可算能歇脚,这来回走了两趟,我可真饿了。”
禇良也有些许疲乏,端正坐着,她身后便是付琴,和另一位女官一道,彼此不熟悉,话自然少。
“六殿下这一身真美。”云熙低声赞了一句,深吸口气,道:“等皇上更完衣,咱们行了大礼,可就能吃了。”
面前摆着的皆是冷碟,可人饿了,便总能嗅到肉香。禇良轻声道:“那些内侍可不是光站着的,你小声些,都忍一路了,不差这一会儿。”
“也就你还机灵,随身带了壶热汤。”云熙低声嘀咕着,她在圜丘便挨不住,还是禇良让她喝了两口暖身的羊汤,付琴也塞过来巴掌大的烧饼,才挺下来的。
这壶热汤,自然是穆阳提前为她预备的。两人早上分开用饭,一起出门,到了宫外禇良独自下车,各自应付诸事。
穆阳神色端肃,正正坐着,等待皇帝入殿。赵王倒是在入宫前上了马车,换了身常服,此刻除去大氅,精神抖擞,与刘雅坐在一起,低声说着话。
不多时,武贵妃、梅妃一道,随皇帝入殿。众臣起身,行三拜九叩大礼。
皇帝大马金刀地坐着,衮服换作明黄常服,头戴翼善冠,淡淡道:“起身,赐坐,赐宴!”
一阵动静后,众臣落座,这才有内侍鱼贯上前,奉茶侍酒。
云熙连忙送了两口冷肉,边嚼边四下环顾。她们这地方不惹眼,却能瞧见御座。她道:“你瞧,穆阳殿下独席!”
禇良早知道这些安排,轻声道:“殿下又未成家,自然独席。”
“殿下转了年,就二十二了吧?皇上竟然不催?”云熙说者无意,前排的林清光却听到了,略微回头,低声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云熙没理她,喝着热茶暖胃。
宫门外见面之际,禇良已趁机告诉了林清光,她所求已成。见云熙如此,她道:“殿下非长公主的脾性,欲要做一番事业,便不肯为儿女情长分心。此事早已禀明皇上,皇上如何不应?”
这些话是要拦住云熙的话头,也是借机会说与林清光,穆阳有一番壮志,更是提点林清光,要将眼光放长,不必拘泥眼前而短了志向。
这些小心思,林清光、禇良彼此心知肚明,唯有云熙只听懂穆阳的心志。
“着啊!六殿下此前好似不怎么用心,若今后用心,我辈岂不是多一个援助?”云熙心思单纯,想着穆阳同为女子,此前又对付琴的难处慨然相助,今后参与政务多了,天然应该和女官们一边。她将茶水推过去,也不往下说,叮嘱道:“来来来,你喝不了酒,用茶就是了。”
禇良见她这么高兴,也与她碰了下,抿了半盏茶。林清光笑着摇摇头,正打算坐正,叶清宁已然拧过身,端着酒杯,笑盈盈道:“云寺丞的话,叶某听来,也觉着激荡。禇长史长伴殿下左右,当知殿下心志。我等能坐在这里,骨子里都不是安分的人!若六殿下今后肯用心朝局,我等也算有个向心所在了。”
这话几乎是点明了,今后穆阳会是女官们的庇护,而女官们也会为穆阳之助力。
林清光诧异不已,这些话在这时候说出来,表明叶清宁的态度。她这样说,也是借机说与旁人,让女官们心中有个抉择的想法。叶清欢那般木讷的性子,他的亲妹子却是口齿伶俐,很能拿捏人心。
禇良没有接话,这些话点到即止不必多言,便借着内侍上菜,佯装着急吃东西,避了开来。
叶清宁也转过身,大口吃着酒菜。林清光略一沉吟,举盏敬她,道:“林某从前与叶都尉少有交际,今日才知道,都尉心中有天地,林某敬你。”
这是林清光点到即止的态度,而叶清宁很机敏地猜到穆阳有心拉拢她,自然笑盈盈与她共饮。聊了几句,如何不欣赏林清光的谈吐?很生投缘之敢。奈何她是武将,林清光是天子近臣,私下是不好相交的。
雅乐起,气氛趋于和缓舒展。云熙是坐不住的,瞧见了窦彧,便起身过去,道:“窦学士,之前你托我找一方随形砚,前日父亲送信来,是寻到了几方好石料,着好匠人赶制,年节前父亲进京都,彼时再请窦学士来挑一方。”
窦彧不由道:“好好好,云寺丞费心了,届时我定赴约。”
没人知道窦彧求一方好砚台做什么,但她此时难得展露笑颜,与云熙喝了一杯,甚至聊了几句。
这番场景皇帝看在眼里,约莫想到了什么事,也就放了心。他的身边都是子嗣亲眷,没有外臣,由是皇帝道:“四哥儿!”
康王连忙起身,来到御座之前,道:“儿臣在!”
“有件事,朕要你好好办。”皇帝笑了笑,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穆阳,道:“今岁恩科,你做得很好。”
康王心中大定,躬身道:“儿臣尽心罢了,不敢居功。”
“做得好就是好,为何不居功?人做事,便是有对有错。朕不怕你们做错事,但知错要改!”皇帝展颜笑着,半是宽慰半是提醒,将自己的酒杯递给他,道:“朕想了快半年,今日见你们,甚是高兴,便一气说了吧。”
“父皇请吩咐,儿臣定竭尽全力!”康王心中忖着,或许是科举与礼部,难□□露出喜色。他捧着酒盏,想也不想便饮尽了。
皇帝笑了笑,让柏安给他满上,道:“朕考虑多时了。”
“五哥儿办得差不算好,但朕瞧得出,离开京都这些日子,五哥儿还是有长进的。如今他应是在诚璋那边,朕此前去过信,让诚璋好好管教一二,再放他明岁继续巡查。”皇帝却先说起远在平州柴城的梁王,先贬后夸,让人分辨不出帝心所向。
“你们各有所长,朕每每想到,很是欣慰。”皇帝收回了笑容,正色道:“朕多年不曾出京,而天下安定,是战之功,更是这些臣工之功。太平天子当久了,朕不敢不居安思危!赵王,开春后你替朕出京都巡边,让衡衍跟着,不准用亲王仪仗,老老实实过过边军的苦日子!”
赵王、王遐先后起身,躬身应下。
“你留在朕身边,帮朕处置政务。”皇帝看向身前的儿子,道:“你心思细腻,这几年担当了些,却还不够。”
康王大喜,眼中藏不住渴望,撩起衣袍跪下,道:“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皇帝抬手,示意康王起身,便看向穆阳,道:“你的工部没多少差事,河务有经檀,她是能干的。你闲下来多去四哥儿家里讨教,下一次科举,便还做局中郎。”
穆阳起身,道:“儿臣接旨。”
康王才站起身,听完皇帝的话,一愣之下,强行按耐住没有回头。皇帝说得是科举可不是女科!他所要便轻飘飘给了穆阳!
听得穆阳接旨,康王满心皆是被算计后的愤怒。
他早就不是心思简单的少年郎了,经历这几年后,尽管面上春风依旧,却也不会只想着全靠皇帝偏爱,去谋取东宫。穆阳始终不曾回答他,今日也没漏半分口风,皇帝却有如此安排,这里头要没有猫腻,他就是三岁小孩了。
正在心中乱想,皇帝道:“四哥儿,今次科举你做的好,要多教教她。女科统共才多少人?她还嫩,得你这个做哥哥的提点。”
“是,儿臣遵旨。”康王低眉,很好掩饰了情绪,甚至带笑又喝了一杯皇帝赐下的酒,才返回坐席。
穆阳敬酒,康王不动声色,道:“六妹妹今后也是要忙起来了。”
“父皇不放过我这个闲人,我能怎么办?总不能老抗旨吧?”穆阳露出无奈的神色,在康王身边轻声道:“父皇事前没透过口风,妹妹说自己毫不知情,四哥哥断是不信的。父皇约是中秋后提过两嘴,彼时我是拒绝了。谁知前几日父皇才说了,我已来不及回旋。”
“父皇已下口谕,木已成舟,你我尽心罢了。”康王断然不会在大宴上和穆阳翻脸,拿起酒杯和她碰了下,低声道:“六妹妹宽心,我怎会与你生疏了?”
“四哥哥胸怀大度,今夜我总能回家睡个安稳觉了。”穆阳转而对着永嘉,道:“四嫂嫂,过几日的大戏,我定日日到场。”
“便等六妹妹来呢。”永嘉仿佛听不懂他们兄妹的机锋,道:“快去安坐吧,这一日下来,还得顾念着自己才是。”
穆阳依言回席,时不时抿口茶水,吃得不算多。
禇良远远瞧着,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却从穆阳的身影判断出她胃口不佳。她盼着大宴快些结束,却也知道不是她说了算的。
王遐还是那张臭脸,竟是只喝酒,一口菜食不碰。曹希明低声道:“你要喝醉了怎么办?”
“醉了也好!”王遐目睹了高台这一场戏,聪明如他,很快猜到了里头的波折暗涌,轻声道:“咱们这位皇帝,把你我都当棋子,随意摆弄。开春后我要走了,你在京都,可别牵扯进去。”
“你话多了。”曹希明皱着眉,强拿过他的酒杯,道:“我兢兢业业做事,如今工部融洽得紧,我少同人来往罢了。”
王遐被拿了酒杯,却是半分不恼,命人斟茶,听着她的话,也觉得有趣,道:“你是很少和人来往,不寂寞么?”
“我喜欢一个人。”曹希明见他听劝,也松口气,道:“一人才知天地宽,能静思。”
王遐默默颔首,两人名义夫妻,居同所,竟是一个月也见不到几面。曹希明比初见更显沉稳,而自己满心烦躁,是喜欢待在她身边,求得一夕安心。两人虽有和离的约定,却默契保持着现状,与曹希明而言,各取所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