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来,对董崇云,她心中积攒了太多疑惑。董崇云才救了她的命,她本不该摆出这种态度。可从前每次问,他常常闪烁其词,此时不问清楚,只怕日后更无契机。
董生身形一顿,却没有多说。
“董大哥怎么知道我在药铺?”
“来城北为祖母抓药,”董崇云依旧磊落,毫不心虚,“无意中发现一位同窗,装扮异于常日,来不及劝她不要以身涉险,她便进了那人尽皆知的鬼铺。”
鬼铺?
与首饰摊主所说如出一辙。董崇云难道也知道些什么?
闻竹注视着他,却在他面上找不到心虚。
闻竹眯起眼睛,并不相信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
“兄难不成跟踪我?”
董家在城南,何必远远跑来城北?
她说话实在不客气,董崇云却未动肝火,却似受了什么触动,目光暗下去:
“修之,”董崇云望着她,眼中满是不可置信,高昂的头颅几不可见地沉下,“在你心里,我就这样卑劣吗?”
她嘴唇翕动,知道不该如此对待救下自己的董生,但他身上藏了太多谜团,若非凭非常方式,只怕董生不会告诉她。
“这是两码事,”闻竹冷着脸,不为所动,继续抛出疑问,“天下之大何事无有?巧合与否,结果一也,闻某可以不在乎——可有一问题,存于某心中已久,若兄待某还有几分坦诚,请务必为我解答。”
董生点头,不再模棱:“好,你说便是。”
“你如何知道我是女人的?”
“上一世,认识你的时候就知道。”
他云淡风轻,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是何意?是她上一世就在他面前暴露了身份,抑或是……
想到两世大有差异,闻竹坚定了猜想,尝试着问道:
“……既如此,我们之前以何种身份相识?”
“这是第二个问题。”
一句话堵回来,差点呛死她。
董崇云恢复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她满腔疑惑憋在心口,越看越气,想从他脸上盯出个窟窿,无形中被他一一挡下。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相认那天不告诉我?”
“你那时又没问。”
闻竹哑口无言,如冰霜般的神色出现一丝裂缝。
原来,他早看穿了她的身份。
回想与他相认当日,她正因董生和自己相似的遭遇惊讶,确不曾细问。
抬眼对上他的双眸,的确,面前这个男人,从外表到举止,一切都无可指摘,甚至还三番五次地救了她,她更无资格发泄怨气。
可直觉告诉她,董崇云隐瞒了她太多,她如今所知晓的,都只是冰山一角。
他远比他表现出的更复杂。
董崇云无论如何都不愿给她答案,她心中憋闷,侧过头不去看他。
董崇云此人,面上是翩翩公子,实际比无赖还要无赖!
乌鸦枯叫,令人越发心烦。
太阳不知何时躲进云中,乌鸦盘旋,低低略过二人头顶的天空,往而复来,周而复始。
“是我的错,我不该瞒你。”
她抬起头,阳光忽地穿透乌云,照的人睁不开眼,眯了眯眼睛,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眼前:
“之前未向你明言,是担忧你因男女之分而有所顾及,相处不似从前。”
本就需要接受的事,晚些戳破又有什么好处?董崇云的理由不足以打消她的疑惑,闻竹微微侧过脸,听得董崇云继续道:
“除此之外,董某别无二意。至于另外两个问题——”
董崇云目光似有一瞬躲闪,随即定然,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抱歉,我还不能说。”
良久,她只静静望着董生,董生缄默不语。闻竹清楚,董崇云不想说的,任她如何逼问也无济于事。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骗你。”
可是,隐瞒和欺骗哪一个更可恶,她自己也说不清。
但她对董生的隐瞒和欺骗,难道就一定比董生对她的少吗?
“所以,可以不生我的气吗?”
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缱绻祈求,沉静的眼眸中平白漾曳起波澜。
董崇云……终究是她在这里,为数不多可以交付信任的人了。
冰冷的面具破碎,她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闻竹抬步,缓缓走下台阶。
……………………………………
惊雷划过汴京上空。
雨幕之中,一名少年飞奔而过,赶在暮鼓前进了太学。
天色因急雨格外昏暗,闻竹一路奔跑,被雨滴模糊视线,抬手挡在额前,狂风又挟着雨水灌进袖口中,连续不断。
湿透的衣衫紧箍在身上,令人不适,闻竹打了个寒颤。
从董生家出来,她又拐去鬼市,被急雨拦在半路,遂自认倒霉,只得作罢。起初尚且是零星小雨,不消片刻,大雨倾盆而下。
她沉着头向前奔去,忽地撞入一片温暖干燥,连缀的雨幕骤然在头顶断绝。
这种天气,谁还会在外面?
闻竹下意识向后退去,微微抬眸,被她一撞,这人原本干爽的衣衫也沾上了几道水痕。
意识到自己撞了人,她方欲道歉,入眼却是那块熟悉的云纹玉璧,向上看去,一张放大的俊脸出现在眼前。
纪二郎?
暴雨中,纪宣依旧一身青白衣衫,一手擎伞,温和从容,低头看着一身狼狈的闻竹。
不曾想这副模样被他撞见,闻竹只觉有些窘迫,抹掉脸上水珠,避开目光:“下着大雨,你不在屋里待着,怎反倒出来了?”
距离太近,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气息,不顾淋雨,她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去,却被纪宣轻轻拉回伞下。
闻竹惊愕抬头,纪宣似浑然未觉:
“雨来得急,就猜你没带伞,果然淋雨了不是?”
他笑着指了指她的衣衫:“快回去罢,小心风寒。”
头顶上的油伞倾过来,将拍打在左肩的雨滴彻底隔绝。
闻竹干笑几声,轻轻挪开被他拉住的手臂,拢了拢衣袖,同他向前走去。
油伞不大,堪堪容纳两人。他高她一头,闻竹感受到来自斜上方的目光,转头看看,只瞧见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目光垂落,握伞的手骨节分明,袖口是繁复而精细的绣纹。闻竹沉下眼眸,轻声道:
“你在等我?”
“才出门,便远远看见了你,“他似答而未答,微微偏过头,“这件衣服,之前倒从没见你穿过。”
“你喜欢?”她笑着抚上衣袖,又转过头看他,“只怕要不合身了。”
听到出乎意料的回答,纪宣有些无奈,轻笑出声:
“只是想起,我曾经似也有几身这样的衫子,”
衣衫绣的鹤形纹样着实轻灵生动,纪宣端详片刻,缓缓道:“这纹样好看,前几年一直颇为盛行——现下反而少见了。”
闻竹沉着头,只静静听他说,忽地转头看他,眉眼弯弯:
“我的好同舍,怎的不担忧眼前的大活人,反而担忧起衣裳了?”
果然看出这是件几年前的旧衣。她思前想后,为防纪宣继续追问,还是出言打断为妙。
她抓准时机,在纪二郎正欲开口时,忽地收了笑,转头不去看他:
“不过,这样看来,你也不是为了等我。”
阴晴不定,纪宣越发疑惑:“怎么说?”
她微微扬头:“不然,为何不多带一把伞呢?”
纪宣方觉察自己言行间的漏洞,思绪回转,未等开口,又见她看着头顶的油伞,戏谑道:
“道说‘江不纳二龙’,我们俩勉强挤在这,还是不够宽敞。”
“我倒觉得不然。”纪宣眼观前路,目不斜视,声音却低了下去,“只要靠近些,不是刚好吗?”
她扬眉:“真的?”
是问他是否真觉得伞足够宽敞,还是在向他确认,要不要靠近呢?纪宣无法找寻出完美的回答,刹那间,天地仿佛全然静寂,除了伞外淅沥的雨声。
虽看不见闻竹的脸,纪宣也能猜出她面上的表情。
她多半是故意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沉默,身边的人似乎乐在其中,目光从他侧脸缓缓移开。
察觉到细微的变化,纪宣不知怎的,竟如释重负般悄悄松了口气。
顷刻,纪宣手中伞柄被另一只手握住,微微向一侧移动,直到彻底阻绝降在他肩头的雨滴。一切完成得极快,待他转过头,她已经将手收回,短暂到接近虚空的碰触,却在心头激起清晰战栗。
闻竹将微微倾向她这一侧的伞扶正:
“还说够用呢,瞧——”她抬手,指向纪宣另一侧已全然淋湿的肩头,“你也多顾惜些自己才是。”
对面仅存续片刻的怔然,被闻竹尽收眼底。
她心中冷笑。
若再看不出纪宣近来异常,只怕要成傻子。
这些日子以来,他究竟想试探什么,又想得到怎样的答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倒要好生看看,这位公子哥还有什么招数。
“没关系——雨越发大了,”
纪宣仍旧笑意温和,转头时却显得仓促,“…我们快些回去。”
闻竹收回目光,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雨依旧下着,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言。
………………
董崇云陪祖母用过晚膳,刚回房,天边便隆隆地响过几道雷声。
骤然,乌云蔽天,雨点淅淅沥沥地砸下来。
想起那个单薄背影,一股莫名担忧笼罩在心头。不一会儿,他向屋内寻了两把伞,便要向雨幕中闯去。
凉风挟着清冽的空气涌入屋内,翕动了镜台上洁白的花瓣。
他在镜台前止住了脚步,捻起那抹脆弱的白放在手心。
望向镜中,眼前首先浮现的,是它簮在她发间的模样。闭上眼睛,眼前的又另一番情景:
北风萧瑟,无情地摧折花枝,一阵寒光闪过,再也看不见洁白的花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稠黏腻的红。
雨迫风疾,门扉经受不住,轰然打开,湿冷的空气顿时充斥整个房间,将他包裹得动弹不得。
董崇云依旧握着伞,缓缓走向雨帘的交界,任由雨水打湿额前,最终关上门,坐在镜台前。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她重蹈覆辙。
再也不会。
………………
十斋斋舍,闻竹站在书案后,冷冷望向门外收伞的纪宣,在他转身走来的瞬间,精准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
“多亏有你,否则不知要多狼狈——倒连累你,和我一同淋了一身冷雨。”
虽说如此,她在雨里奔走良久,衣衫早就湿透了。闻竹擦去面上和鬓发上的水珠,看着纪宣湿了一边的肩膀笑道。
“客气甚么,换做是你,难道不会来救我?”
闻竹撇了撇嘴角,连忙称是,目光不自主地往右偏去。
纪宣极为自然地伸手解开扣子,脱下湿了一半的外衫,领口微敞,精壮胸膛隐约可见。闻竹在某一瞬间睁大了眼睛,随即垂下眼帘,不去看他,低头往床铺边找寻什么,自顾道:
“快换件干爽的衣服,免得着凉。”
“嗯,”纪宣颔首,继续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回头的意思,“你也是。”
寻出替换的衣衫,闻竹抬眼,却见他依旧站在那儿,一双眼无比澄澈:
“嗯?”
再看不出端倪,她明天就要改姓纪了。
只是没想到,他这便要开始发难。
以为她会束手无策吗?
闻竹目光流转,最终定在对面人的眼中:“是啊,二郎。”
她面无波澜,伸手去解外衫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