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逸岫收神,诧异抬眼,看看他又看看他的手。
被这冷淡眼神一瞧,卫崧又喉头发堵。
他也是脑子发热冲动行事,掌心触碰到燕逸岫微凉的皮肤后才惊醒。
他有一大堆安抚的话想吐露,又怕不合适、不是燕逸岫想听的,弄巧成拙,反而让她更难受。
卫崧沉默几秒,最后只轻声说道:“大家在等你。”
“嗯?”
“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大家都吓坏了,而且你看你手,肿成这样,绳子还绑了腰,腰也伤到了吧?你还装没事人。
“队长催我带你去做检查,她们知道你肯定又要不当回事。”
“我真没事……”
“我们只看检查报告,不然观秋姐要来押你了。”
燕逸岫无言以对,半晌憋出一句:“你也没好哪里去,我不是叫你回基地吗,礼拜又拿幸存者开刀,你还一头往现场扎。”
卫崧松开手,改为拽她衣袖,缓和表情故作可怜赔笑:“是,我太担心你们所以冲动了,我错了,随你骂。
“做完检查再骂,行不行?走吧?
“这里有警员守着,不会有问题,我们先去办个手续,反正就在这个医院,很快的。”
燕逸岫拗他不过,只好挪动脚步出发,顺便也拖他检查胳膊,再回一楼大厅取药。
不少人聚集在取药区等候,卫崧先一步过去找到边角位置,朝她招手。
“你还有什么事要忙?赶紧去吧,我这边就拿个药,不用再盯着我了吧?”
“没什么事啊,”卫崧在她身旁坐下,“等会儿和你一起上楼,我还没来得及和天诺说话呢。”
燕逸岫只好坐着发呆等自己的号码。
“那个人是礼拜吗?”
卫崧叹气:“不是,礼拜似乎早一步先走了,楼顶有第二辆小型飞机停过的痕迹,乔琅正在排查空域监控。”
燕逸岫极其缓慢地深呼吸,单手托半张脸,呆愣凝神望对面的片片白光。
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受害者们还要担惊受怕多久。
“你怎么知道天诺在那里?又怎么知道提前备降落伞?”
听到卫崧再次冒出声音,燕逸岫收敛思绪,想了想回答:“凭直觉猜的,你信吗?”
“信啊,你说什么我都信。”
燕逸岫撇嘴:“难道我说我是礼拜你也信?”
卫崧歪过头,略微靠近:“你不是,但假设你和礼拜是同阵营,如果你是有什么沉重原因非这么做不可,我还是会站在你这边。”
燕逸岫被打个措手不及,眼皮一跳:“礼拜可是你的仇人。”
“礼拜是礼拜,有苦衷的你是你,我分得清。”
像顾瑜和阮景一样,卫崧心想。
燕逸岫也有很多迷茫痛苦,她甚至不肯释放出来让人知晓和寻求帮助,瞒得严严实实。
如果自己能真正帮上她就好了,只会口头说说能起什么用。
卫崧视线静悄悄垂下,落在她一直没轻没重按刮掌心勒痕的指尖上。
别再惩罚自己了,逸岫。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再煎熬。
她不愿说,上天能不能降下零星启示给他,让他不用再这样束手无策。
拿了药后两人准备折返。
燕逸岫走在人来人往的宽敞大厅,脚步逐渐沉重。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抗拒回病房,不愿面对、想回避什么扑面而来逼她看清的事实。
燕逸岫忍不住又想起先前病房里的情景。
她像个小偷,偷了别人的经历片段来回味和代入,忍不住假装是自己经历了这一切。
天诺还小,幸好她在这时还有能照顾好她的亲戚家人。
如果自己小时候也这么幸运就好了,也不至于现在什么都改变不了。
她在原世界的朋友们很好,队友们都很好,可老天不公平,不肯让她早点遇见这些人。
她如今没办法开开心心坦坦荡荡接受大家的善意。
怀疑和警惕对别人的心意和感情、一察觉可能的微毫坏走向就闻声先逃先拉开距离,这些已经是她生存的条件反射,她没法付还差不多深的信任和感情。
她总是在算、在怀疑,总是想躲,改不了了。
如果在小时候有人能理解、安慰和引导她,说不定她现在就不会羡慕别人,也不会一直对她们感到愧疚。
追根究底,如果周遭少些排斥和不理解,没有人强行逼她“纠正”,哪怕没有特意照拂,她也能活得开心点。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烦躁文火热着心脏,丝丝郁气爬窜上来。燕逸岫闭上眼,机械迈着步子往前走。
阮景所说的顾瑜的经历是否属实尚不得知,但她现在明白了顾瑜所说的感受。
幸福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如果善意永远不来,她还能自洽,适应环境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她没有东西可参考比较,也就乐得知足和装糊涂,麻木地在建起的安全区里躺平。
可现在她感受到了,甚至她有意识地尝试去保护了别人,想解救同病相怜的人,也因此清晰发现自己多可怜,深刻感受到以前多不开心。
她为自己感到羞耻,她可怜到了极点,她甚至隐隐约约讨厌这些幸福。
它们来得太晚了,她已经没能力去感受和接受,她从得不到而远远观之变成生理心理双重排斥和警惕。
不如在任务完成后直接消失远离,亲手掐断与这些人的链接,结束不公平的单向付出让她们及时止损,让自己回到混沌中独自沉睡。
燕逸岫脑海里思绪搅成浆糊,耳边嗡嗡的人声逐渐飘远。
自己则摇摇晃晃,脚步由沉重转虚浮,一踩一个空,似乎已经踏上鼓动沸腾的空气飘到空中。
在逐渐模糊的人声里,她隐约辨认出其中一道好像与众不同,格外尖利。
在说什么?好像在说……
捕捉到其中几个字眼,燕逸岫忽然觉得不对劲,强迫自己快速拽回意识。
旁边的声音瞬间清晰。
“心理科?为什么要花钱看这个?
“我辛辛苦苦赚钱就是给你花在这种地方?
“看了就算了,人医生问你你也不回答,那你花这个钱干嘛?
“在家不爱说话在学校不爱说话,你怎么不直接哑巴了?说句话要你命?
“看见亲戚都不说话,这么小家子气没礼貌,知不知道让我很丢脸啊?”
燕逸岫猛地刹住脚步,攥紧拳头。
“你看看你表姐妹表兄弟,一个个能说会道多才多艺,谁看了不开心,再看看你,怎么就这么拿不出手!
“说话啊,又不说话,到底想我怎么样?我怎么就养了你这种小孩!”
燕逸岫眼前白光闪烁,一片一片断断续续飞个不停。
她是不是要晕倒了?
白光飞闪中,她看到卫崧的手出现在视野中,似乎要拉她。
“天天窝在家里不出去,不主动找朋友玩,躲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干什么,哪天死屋里都没人知道。
“天天畏畏缩缩像什么样,你要是多说点话会没朋友吗?你说你可不可怜?我就没见过你这种莫名其妙不讲话的小孩!
“我们辛辛苦苦赚钱少你什么了?我们对你不够好吗?天天不开心给谁看?白眼狼养不熟!”
燕逸岫心跳和视线一同凝固。
唯独卫崧的手不受凭空生效的定格限制,还在一帧一帧移近。
他要干什么?他听见了吗?他是不是知道了?他也知道那个人在训斥的其实是她了吗?
他在可怜她吗?他会在心里鄙夷她吗?
卫崧的手即将碰到她衣服,但燕逸岫听到什么东西先他一步绷断,刺耳声音铮然荡开。
燕逸岫重新找回控制身体的权力,霍然扭头锁定声音源头。
是那个男人,他在训斥他的女儿,当众训斥女儿。
那个孩子,那个短发的孩子,低头站在他面前不敢动,只有一滴滴泪从黑发里落下来,淅淅沥沥打湿地面。
大厅明亮,一圈圈一排排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照着人,那个孩子正在被刺眼的白光炙烤,她已经烫伤了。
她低头缩肩驼背,微微颤抖着,如被灼烧的冥纸迅速卷起边蜷曲。
燕逸岫眼前叠影重重。
那个短发的孩子仿佛有了分身异能,化出无数个虚幻的相同身影。
那些虚影只是她吗?难道没有融着别人的灵魂吗?
她们的影子,在这一刻从世界各地、穿越时空飞来,凝在一起,怨郁魂魄重重叠叠胶黏一起,分不开扯不离。
这世上有多少孩子经历过这种羞辱,有多少孩子低头垂泪,以这个姿势接受劈头盖脸的责辱?
她们为什么要受这种苦?
燕逸岫听到自己颤抖的呼吸。
她真是受够了。她真的受够了。
她再也忍不了了。
怒气直冲天灵盖,率先烧断理智细线。
燕逸岫猛地转身大步冲过去。
“逸岫!?”
燕逸岫已经无法辨别呼唤里的情绪,也没空理会,她被从心底呼啸出来的凶气急速往前推,直奔目标。
她真是受够了。她真的受够了。
凭什么!
燕逸岫将孩子往后拉,探身夺过男人手里的东西恶狠狠砸在地上,发狠打歪他指着女儿的手。
清脆声响骤然刺穿大厅祥和氛围。
燕逸岫顾不上周围人群同时聚焦过来的注视,大步逼近男人。
“哇你谁啊干什……”
燕逸岫怒目圆睁,揪住他的衣领往上拔,厉声质问:“不说话怎么你了?关你什么事?不爱说话是什么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