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局已定。术赤残军溃败,北凉与卑硕部众仓皇撤退,隐入各处山脉,难寻踪迹。
战地不宜久留,大军略作收拾,便即刻启程。马蹄翻飞,一行人踏破黄沙,昼夜兼程。将近边关之时,天色骤变,积云压境。
暴雨如瓢泼一般砸了下来,雨势喧嚣,天地混沌,似有千军万马仍在呐喊厮杀。
这一雨,连着下了好几日。
直到乌兰隼转醒,依旧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一旁侍从发现了,匆匆便跑了出去。
此刻,营帐之中将领列坐,神情肃然。
梁王遣信使连夜驰来,八百里加急,几乎是带着风雨一同赶至。
信中言明:卑硕王庭遣使上书,请降大梁。称其大皇子与副帅密谋叛乱,意图挟王自重,暗通北凉,策动反攻大梁,事败被擒,已伏法处斩。随信一同送来的,还有那位大皇子的首级,已盛于漆木匣中,血气未散。
与此同时,卑硕遣使奉上金册玉玺、名马十匹、夜光杯两对、银金三箱,以示诚意,更愿割让边境三座要塞,作为谢罪赔礼,恳请大梁接纳其归附,联手清剿术赤余部。
并表态,若大梁出兵,卑硕将举国相助,誓与北凉势不两立,永息战火。
陈璋早已将战况上呈朝廷,事至如今,梁王自然有所筹谋。
然则,梁国内乱未息,贸然对北凉举兵,恐酿更大动荡。加之卑硕素有“左右逢源”之名,昨日反术,明日归北,并非不可——其所言所赠,诚意几何,难辨真伪。
梁王复信,主张稳中求进,暂不出兵。先行安顿前线军务,整顿军纪,待局势明朗后再定对策。
同时令陈璋与陈临二人,于半月后启程返京,面君听令,参与内廷政议,平定内乱。
梁王亦有听闻萧玄之事,身受重伤、双腿尽废,忠勇可鉴。授三品爵位,赐金印、赐府邸,列功臣之册。因其身体羸弱,难再披甲上阵,梁王允其与陆瑶暂留漠北,安抚军中、稳住边防。
而至于珩阳王——
梁王信尾仅留一句:“都中繁务缠身,仍需皇弟分忧。事毕,即刻回京。”
帐中一时静得可怕。
谁也未开口,连雨滴打在帐顶的声音都显得分外清晰。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侍从正匆匆赶来,却被守在门口的侍卫拦下。她只得踮脚凑近,压低声音焦急道:“陈将军吩咐过的,一有动静就要第一时间禀报——”
“那人已经醒了!”
帐内众人闻言齐齐一震。
陈璋登时起身,眼里闪过一丝激动,声音比平时都高了几分:“醒了?你快让她进来!”
“是!”
侍卫退下,那侍从快步踏入,衣摆上还带着未干的水迹,鬓角粘着些许雨珠,眉间微蹙,像是一路都在奔跑。
她再次躬身禀道:“将军,姑娘她,醒了。”
陈璋喜出望外,连声道:“好好好,我这便去看看——”
说着,已是迫不及待地转身欲出。
帐内的萧玄目光落在陈璋背影上,有些疑惑地开口:“什么姑娘?”
陆瑶也一愣,眸色微沉。
她摸不准,萧玄是否曾见过乌兰隼的真容,但眼下显然不是解释这些的时候。
陈璋这几天,日日盯着乌兰隼的伤情,每天都要亲自去问个几回,很是上心。陆瑶倒是并未多想,毕竟陈璋那性子本就嫉恶如仇,大概就是认定那姑娘是受了乌兰隼所害,才落得这般模样,心里替她不忿又有些心疼。
那日从医官口中得知乌兰隼双手尽废、腹中尚怀遗腹之子后,他愤怒得骂了一整宿,全是“负心汉”“狼崽子乌兰隼”之类的。
但若让他知道,那“姑娘”正是他日日咬牙切齿的乌兰隼本人……
那场面,恐怕真要闹翻。
陆瑶心中微沉,顾不上多言,只低声应了一句:“我过去看看。”
说罢,便已快步掀帘而出。
帐中只剩三人,一时间竟也无言。
陈临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回头却正对上兰珩舟投来的目光。
他一顿,随即躬身:“属下,也去看看。”
说完便也快步追了出去。
帐门帘卷,风雨随之卷入一线,又悄然合上。
只余萧玄与兰珩舟两人,静坐于帐内,风声雨声皆远,却仿佛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默在弥漫。
萧玄转眸望向兰珩舟,眼中寒意渐起:“珩阳王,有事?”
陆瑶一路小跑,却终究没能追上陈璋的步伐。
掀开乌兰隼帐门时,陈璋的声音已自屋内传出:“你好些了吧?”
“来,我扶你起来。”
那向来洪亮的嗓音,如今却压得极低,仿佛一用力,便会惊着什么似的。
陆瑶心中一紧,连忙掀帘走了进去。
只见陈璋正半蹲在塌前,伸手欲搀起床上的人。
陆瑶几乎下意识地快步上前,一把接过了他的动作,语气里带着些许急促:“我来吧。”
她刻意挡在陈璋与乌兰隼之间,身形一偏,拦住了那双正透着警惕与寒意的眼。
“陈将军,劳烦你再去请一趟医官。”
她低声道,语气却不容拒绝。
陈璋一愣,随即憨笑了笑:“在路上了,我刚才就叫人去了。”
陆瑶点头,又不动声色道:“那还得劳烦将军,顺道去我营帐拿一件披风来。这几日天冷,帐中又潮,姑娘伤重,怕受了寒气。”
陈璋爽快应下:“还是你想得周全,我这就去。”
话音落下,人已快步离去。
陆瑶这才轻轻松了口气,低头之时,却对上一双含着几分戏谑的眸子。
乌兰隼倚在她怀中,唇角微微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陆瑶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松开手,将人重新扶回床榻,解释道:“这里是大梁军营。”
乌兰隼抬了抬眉,环视了一圈帐内布置,未言语。
陆瑶不由自主地又开了口:“你不必怕。等你伤势好了,我会安排人送你离开。”
语气坚定,却在最后那一瞬轻轻顿了顿,像是有什么话卡在舌尖,说不出口。
“只是……”陆瑶眉头微蹙,似乎在斟酌措辞。
乌兰隼却先一步开了口:“只是,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
她话音一落,帐中便陷入短暂的沉默。
陆瑶应了一声:“……是。”
正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踩在雨后的地面上,一步一声,沉稳中又带着几分风风火火的熟悉气息。
“陆将军,我不知道拿哪件好,就让人多拿了两件来!”陈璋的嗓音远远传进来。
陆瑶转头,只见他怀里抱着一大摞衣物,披风、常服一应俱全,几乎把她军帐里能穿的都翻出来了。
陈璋一脚跨进帐来,目光自陆瑶身上掠过,便直直落在床塌上靠着的乌兰隼身上。
“姑娘,你看看你喜欢哪一件?”他问得殷勤,语气里竟带了点不自知的讨好意味。
乌兰隼懒懒地抬眸,先看了眼陆瑶,又扫了一眼他怀里那一捧乱糟糟的衣物。
她语气也没多少起伏:“绿色那件。”
陆瑶一怔,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那堆衣裳中果然夹着一件墨绿色的长袍,色泽幽沉。她自己倒是一时没印象,大概是早些年制下未曾穿过的旧物。
陈璋一听乌兰隼开口,登时像得了命令似的,将怀中衣物往桌上一搁,利落地挑出那件墨绿长袍,几步迈到床边,直接将衣袍披到了乌兰隼肩上。
这一靠近,动作太急,竟把陆瑶挤得微微退了一步。
陆瑶本欲阻拦,却已来不及。
墨绿衣袍铺展开来,衬得乌兰隼身形愈发纤弱,病后面色本就苍白,此时一动不动靠在床头,唇瓣泛着微微的淡色,整个人仿若雪中寒枝,冷艳又凛冽。
陈璋原本满眼殷切,还想看看她是否满意,谁知乌兰隼忽地抬眸,一记淡淡的眼神扫了过来。
那眼神不重,却让陈璋一瞬间头皮一麻,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他顿时心跳如擂,眼神都不知道往哪搁,僵了两息,才结结巴巴道:“这……这颜色……挺衬你……”
说完还觉着不够,像是找补似的,七嘴八舌地又问了一串:“你哪儿还疼?想吃什么?身上还冷不冷?要不要再拿条毯子来?”
说了一串,才终于像是想起了正事似的,憋了半晌,期期艾艾地问道:“对了……还没问过姑娘名字呢?”
陆瑶在旁听得额角直跳,面色一变,几步上前就将陈璋拽了出去,几乎是强行将人从帐里拎走。
“哎哎哎!”陈璋被拽得一个趔趄,一脸莫名其妙,“你干嘛?!”
陆瑶压低声音:“我还想问你干嘛呢!”
她再怎么粗线条,如今也看得明明白白,陈璋那点心思,简直摆在脸上,藏都不藏。
“你不是说,她是乌兰隼的女人么?”陆瑶质问。
陈璋被她这么一戳,登时“哎”了一声。
难得见他有这般扭捏模样,一双粗手在身侧来回搓着,语气却硬得很:“那又如何?”
他声音低下去几分,“那龟孙子不是早就抛妻弃子了吗?一声不响跑了,连个影子都不见。再说了……”
他顿了顿,“你也看见了,她那副样子,伤成那样……说不是那畜生强占的,也不是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