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律小心的把朝阳参收好，这件事暂告了一段落。

二人牵了马，一路驰骋，不带停歇，终于离青丘谷近了不少，山路便也愈发坎坷起来，他们行走的速度也跟着慢了。

更坏的是，他们虽已知晓了那药材名为“馥楠”，却并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二人只能漫无目的乱转。好在青丘谷亦有情报官驻守，安裳鲤问路虽没问出个什么，但好歹也算得了些信息。

青丘谷坐落于深山，地势崎岖，分有东西二谷，两地人民信仰不同，西边纸醉金迷，包容度广，有些教徒崇拜火，便供奉“祆天教”，也称“拜火教”。有人则相信“鹤鸟”存在，通俗些讲，也就是像凤凰的鸟；有人害怕“獬豸”，即存在于传说中的异兽。西区中心更是有一个日夜不灭的火堆，被当做了“图腾”和象征，能住在火堆旁的，都是些富人。

东边则大不相同，那里灰扑扑的一片，但并不贫穷，各类矿物几乎遍地都是。这里是青丘谷的矿区，因此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但实际上每个人身上都会挂着大片大片的珍稀矿物，遇上个不怕重的，兴许还能把外来的人闪花眼。

也正因此，来此赚钱淘金的人更是多的数不胜数，这些人一般会挖了矿石，低价卖给手艺人或是商铺，之后再由他们加工卖给富人，虽然日日穿的灰头土脸，不过只要有把子力气，就能赚些钱。

西区一般供奉野兽和自然，东区则都是些灰头土脸的外来人，以及一些压根不懂审美，只知道将身上戴满珠宝，叮叮当当听个响声的本地富人。

在这蛮荒之地，尚未有礼乐教化的地方，自然也就谈不上诗文或是画作。青丘谷每日出的最大的问题，恐怕也就是“他吃了我家的肉”“他踩了我家的祭坛”“他拿错了我的矿石”等诸如此类的争吵，真遇上事了也无碍，简单干脆的打一架便是。如此这般，虽没真正的掌权人，倒也能算得上是政治清明了。

温律和安裳鲤听得便有些头痛，策马足足大半日才到了东区。

彼时已值傍晚，工人们个个都急着下工回家吃饭，无人闲心搭理他们，温、安二人眼见着找不到什么线索，只能又灰溜溜地离开，先去西区看看。

可未曾想，正要走出东区时，面前竟出现了个眼神呆滞的孩子，看起来不过七八岁，身上只穿了破破烂烂的棉衣，破洞处隐约可见到点结了痂的伤口，她整个人身上都笼着一层黑灰，看不出模样，只嘴里低声喃喃着什么“圣佛”。

安裳鲤的心思百转千回，犹豫片刻还是叹了口气，翻身下马将那孩童抱起揽在怀里。

“算你命好，今日我便做一回圣佛，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章帽霖。”

女孩这时才反应过来，她挣扎了几下，见挣扎不开，这才低下头，不好意思地开口。

温律也下马走来，拿帕子帮女孩擦了擦脸，问道:“你家人呢？要不要和哥哥去西区吃饭？”

“不用了！我不饿的。”

小丫头决心对家人闭口不谈，倒是拒绝地干脆。

安裳鲤盯了她片刻，隐约从那双眼底看出了几分心虚，心下略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问。

这孩子身上的伤口毕竟是实打实的，经过几番推搡，小姑娘才终于松口，就这么被抱着，一路带到了西区。

也是凑巧，他们三人正好碰上了西区半年一次的圣火祭祀，巨大的篝火旁，人人都穿着裁剪简单的衣物，身上则全挂了亮晶晶的宝石和皮草，正围着篝火手牵手跳着舞，嘴里还唱着他们听不懂的歌谣。小姑娘到底还小，见到这一幕，眼睛“刷”的一下就亮了起来，灿若星辰。

安裳鲤瞧她兴致勃勃，便哄着小丫头到处闲逛。只是那药材自然不可能长在这样热闹的地界，温律便和他打好了招呼，自己则先行离去，安裳鲤点点头，指着不远处的春华楼说：

“那我们丑时于此相会。”

温律点了点头。安裳鲤也放下心来，拉着小丫头的手，一路买了许多吃食，又给小姑娘买了鲜艳的绒花，和三四套大小不同却样式一样的粉色棉服。

小姑娘看着有些受宠若惊，脸红着想推拒，安裳鲤便千叮咛万嘱咐道：“你回去就将另几件大些的藏起来，若身量长了，也有身不易被觉察的衣服穿。”

正说着，忽得瞧见小姑娘眼巴巴望向了对面一个饭店，安裳鲤也不吝啬，大手一挥就拉着小姑娘进去了，一顿饱餐过后，小丫头眼睛忽得一亮，几下跳下椅子，飞奔上前，紧紧抱着另一个小孩，笑得落下泪来，至此，安裳鲤才终于了解到了她的故事。

就这么欢快到了子时，温律站在金碧辉煌的星昼阁下，眼见着二人兄妹般走来，也不由笑笑。

“安兄这是得了个漂亮的小妹妹。”

安裳鲤忍不住跟着笑，可很快，那笑容便黯淡下来。

“境遇相似，总忍不住多照拂些。”

这小丫头更惨些，自幼便被那猪狗不如的生父虐待，殴打辱骂都算是家常便饭。

长大些，豆芽菜似的小丫头又被赶去挖矿，小小一个人，拿个小铲子，软软的小手就与硬黑黑的土地相伴。对她好些的，也只有那饭店的老板娘，她经常一边骂骂咧咧的喊她小叫花子，一边从家里拿出一件件还散发着皂角味的干净衣裳给她。她家四岁的奶娃娃，也眨巴着大眼睛，笑嘻嘻地叫她“阿姐”。

心中有温纯的地方，小丫头忽得就觉得这世上的人也没都那么坏，每回挖矿时，都偷偷在衣裳里藏些值钱的小块矿石。本以为日子就这样下去了，可她那个酒鬼爹:章霏仞，从未参加过圣火祭，哪怕知道这时候的守卫都要撤离赶去西区，他也不在意，只管自己在家里醉得昏天暗地。

那日，还是出事了。

去年她爹正醉得迷迷糊糊时，一帮土匪便趁机翻墙进来，待大刀横在他脖子上后，这才清醒了几分，他哭喊着说钱全拿去买酒了，实在没什么剩余。眼见着马上就要魂归西去，竟指着自己的亲女儿大喊了声“我还有个女儿，干活麻利，抵给你们，就当钱了，好汉放我一条生路！”最后还是小姑娘急忙把自己攒的那些矿石都拿了出来，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可惜他并不领情，待绑匪一走，便又狠狠打了她一顿，骂她是个连自家矿产都不放过的白眼狼，待她再大些，就要把她卖了，这酒鬼不但人坏，还更蠢些，明知今年绑匪还会再次上门，却依旧醉醺醺地躺在屋里。

只是这次她却不肯陪他死了。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一路跌跌撞撞逃出来，只想着要逃离她那所谓的家。可走到半路时，却实在走不动了，她的肚子实在饿的受不了，已经多天没吃饭了，这才无力跌坐到地上，求圣佛显灵，带她离开。

只是没想到，真有圣佛出现了，她反倒还心虚起来，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了。

安裳鲤说到这儿，苦笑一声，遥遥望了眼坐在圣火前取暖的看着星空的小人，叹了口气，也走了过去与她坐一块。

青丘的夜晚很美，不知是今夜独有的，还是一直如此。温律立在原地，只抬头望了望天，心头微动，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星河闪烁，弯钩似的月亮挂在天边，清冷孤寂，一旁的人却热闹非凡，载歌载舞，巨大的篝火带来的暖意几乎远远传到自己身上，不论是未曾见过的陌生人，还是刚刚认识的章帽霖，各个都忘却了自己身上的幸与不幸，他们围着圣火，许下了这一年的心愿。

这也许便是江湖的意义吧。

夜风吹来，温律内心的一点热意也被吹散，只抬头望着愈发清晰的月亮，恍惚间才发觉。

快立夏了。

他一路追寻，竟这么久了。

温律转过头苦笑一声，再抬眸时，却忽得愣住。

月影簇簇，篝火霹雳，摇摇晃晃的焰火中，他竟远远瞧见个朦胧身影，猫儿似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忽得染上一丝笑意。

那是…

陈古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