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律的神志有些混沌,只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大人。”
一声轻呼将温律彻底唤醒,他将沉重的眼皮慢慢睁开,光亮的有些刺眼,他眼底还带着几分茫然,那一掌打的实在太狠,以至于他现在感觉整个脑袋都是昏沉的。
茫然片刻,他开始环视四周,最先瞧见的还是头顶一片黑黄色的石块,紧接着,又是眼前巨大的豹子雕像,很快,几个身着白衣的人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胸前个个都挂着一轮嫩黄的新月,蒙了面,居高临下的看他。
月神教?
温律愣了愣,迟钝的脑海里忽得冒出了这三个字,他看了看自己手脚,未被捆绑,活动自如,于是他松了口气,赶忙跑过去摇醒了安裳鲤。
安裳鲤缓缓睁眼,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只略略一瞧便心下明了,开口询问时声音里还带着哑意。
“是得了温家主的命,将我二人绑回去的么?”
领头的那位说出的话倒是令人意外 :“是江观主。”
此话一出,安裳鲤怔愣起来,眼底一片柔软,视线也瞬间聚焦起来,全然没有了刚刚睡醒时的迷糊,他的心间就像流入了一股暖流一般,呆呆地摸着胸口。已是六月,观主,她还记挂着我……
温律向前一步,紧紧抓住眼前那人的袖子,语气急了几分,眼底满是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惊惧。
“我爹他们!他们可曾知道我的行踪?!”
这一路颠沛流离,目的还未达成,他不想半途而废被父亲带回去。
“令牌在谁手里,谁就是月神教教使,您不说,他就不知道。”为首的白衣人神色平静,漠然地开口。
有了这定心丸,温律才放下心来,重重跌在地上,失神地喃喃低语着。
“不知道就好,不知道就好…”
“不过。”那人话锋一转,复又说道:“您逃了春闱,躲了征兵,如今又到了年岁,上面差人来罚,温家主可是交了不少罚金。”
乍听这话,温律不由愧疚起来,心高高的提起,死死咬着牙,却又怕自己听到更坏的回答,便死撑着没再问下去。
如今拿到了药,几人自然也不再逗留,又匆匆回了青丘谷,接了那小姑娘。
月神教的人向来是来无影去无踪,所靠的不过是种玄术,每月月圆之时,北斗七星下,只需在东西南北四方各燃一支长明灯,周遭再放些动物喜欢的吃食,地上再用泥土画些符号,第二日,行迹自然消散。
成串的咒语念出,温律和安裳鲤死死的闭上了眼,不消片刻,呕吐感便一股脑的袭来,二人趴在一旁,不住的干呕,那小姑娘倒没什么事,正眨着眼瞧着对面笑的温婉的姑娘,看得有些痴迷了。
忽得,那群教使中走出了一位老者,轻轻拍了下他的肩,浑浊的双眼里瞧不出什么情绪,只玄玄叨叨地说。
“温家主也算我们的老东家了。”
温律缓了缓,抬眸问道:“什么?”
老者的手摩挲着手中的珠串,道: “我观星象,温府方向,紫薇暗淡,七日之内,天星变。”
什么意思?
温律的心像是被揪起一样,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冲上前去,却又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深深吸了口气。
温律在原地呆愣了许久,半晌以后又垂眸问道 “药什么时候做好,我要回趟温家。”
“很快。”
宋悦音瞧见温律失控的神色,也不多言,只满意地瞧着那些药材,转身回屋。
“药材已齐,二位请进吧。”
“有了这些,是不是就万无一失了?”
安裳鲤失神地瞧着宋悦音,掩去眼底神色,率先一步开口。
“不是。”
出乎意料地,宋悦音说出了反常的答案。
温律低垂的头猛然抬起,讶异的说道: “怎么会?光是那噬颅草,就是活死人肉白骨的好药!”
“可他现在虽是活人,却满身的死气,说是死人,却还吊了一口热腾腾的活人气,你说说,他是死是活?”
一时间,再没人说话,气氛顿时压抑起来,宋悦音的声音也冷了下来,说的慢条斯理,却不容忽视。
“这药它只能管那诡毒一年,一年后,陈古楠的五脏就会被五毒所侵,最后逐渐丧失理智,形同野兽。”
“内脏被五毒所侵?”
“是。”
宋悦音声音清冷,捏着药材的手也不由紧了紧。
“就像是…烂了的浆果,到最后,只剩下一层艳丽的皮,内里却是腐烂的果肉。”
咚。
温律手里不知何时拿出的玉佩落到了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
这不仅是对陈古楠,对他来说也太残酷了,陈古楠那么鲜活的一个人,不该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没事的,会好的。”安裳鲤安抚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只有先活下去才能再谈以后,先活这一年,至于之后他会另想他法。
良久,他终于闷闷地开口,重新捡起了那枚代表了月神教的玉佩,递给那老者。现在真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的心仿佛被人抛起抛落,不得安宁。古楠的事还没结束,他的心也平不了,可隐隐的,他看着远方,觉得又有什么事要发生。
“多活一日算一日,你把这玉佩给我爹,告诉他,我过几日便回去。”
“那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眼见着那老者低着头应了,安裳鲤也不再多言,只望了眼温律的方向,沉声说道。
“我先行一步,你自己别出什么事,我会通告观主,观主自会鼎力相助。”
“好。”
安裳鲤不再多言,作了个揖,带着那孩子快马加鞭一路回了天行观,却又在看见那姑娘的一双眼睛时悄悄叹了口气。
“我未曾有看轻你的意思,只是大多情报官翻山越岭,没个归处,你怕冷么?”
小丫头不知他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茫然摇头,下一刻,安裳鲤便松了口气,摸摸她头,笑得关切。
“那我派人送你去当康镇,你愿意么?”
当康镇,女子当家,美名远扬。
小姑娘显然知道这个说法,眼睛当即一亮,狠狠点了点头,却又在安裳鲤转头时忽的开口。
“哥哥!”
“什么?”
安裳鲤回头,却见她小小的身子跪在地上,像根飘摇的浮萍。
“圣佛。”
她陡然改了口,一下一下地磕在地上,诚心诚意。
“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开心。”
“西区的饭很好吃,新棉袄也很暖和,我那时还只以为是个幻觉。”
“您买了那样多的棉袄,都给我藏起来,让我好好过日子,可在之后,您又可怜我,把我带了回来。”
她说着,抬起头来,干净的小脸上仍有泪痕,她眯着眼笑着。不知为何,小姑娘又说出一句话来。
“我一定会有出息的,圣佛,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安裳鲤哽住,不知她小小年纪哪里听来这样大段大段的话来,乖巧的活像个大人,倒是他,小时候愣头青一样,抬起头来,对着当时还是少女的江悦府,张嘴就是一句“江妈”。
“我们小安也长大了。”
忽的,江悦府的声音出现在身后,安裳鲤猛的回头,迫不及待地往声音那边走,心潮涌动 ,想像小时候一样抱住观主,又只是克制住了自己,随后乖巧地站在女人身边,小声开口。
“观主。”
“你这个死孩子,真是木头脑袋啊。还不快把人扶起来,我备了接风宴。”
“好!”
夜深了,热热闹闹的一顿饭吃完,夜里一辆马车悄悄出了观门,载着乖巧的小姑娘走向远方。
日升月落,转眼间,观门再次被敲响,温律眼下泛着青紫,恭恭敬敬地弯了腰。
“玉佩不在,你也用不动月神教的人吧。”
温律一愣,苦笑一声,江悦府却先一步挥了挥手,身后便走出了十二个穿了月白袍子的人,胸前均刺了飘渺的月。下一瞬,安裳鲤就穿着青蓝色的袍子从他们身后走出,对着江悦府行了礼。
“好了,去吧。”
江悦府无奈笑笑,递上了丰厚的盘缠。
“往南滁去吧,只是温律,你可要给我保证,要把我们家小安给护好了。”
江悦府这些年来,为了那句傻里傻气的“江妈”,真是把安裳鲤当做了亲生的孩子。一片圈圈的爱子之心看得温律的眼眶也微微湿润,不由的想起了母亲那张笑的眉眼弯弯的脸来,恭恭敬敬地应了声。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