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红说的和玳瑁大差不差,她当时离得远,没有听到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只是比玳瑁所言多了些细节。冯妙瑜静静听完。翠珠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说没有一点感情,没有一点失望是骗人。她抿了口茶水,挥手叫榴红下去了。
榴红的话她不会全信。但这种事情叫探子查一查,用不了几天就水落石出了。
她闭了闭眼睛。
翌日,正好是谢随旬休的日子。两人本计划趁着天气还没太冷上京郊登高望远,可早上却突然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珠劈劈啦啦打在屋檐,冯妙瑜叹了口气。这样的天气显然不能出门游玩了。
两人成亲近半年,却难得在白日共处一室。
冯妙瑜怕冷,还没到冬天屋里已经烧上了炭。谢随找了本书看,冯妙瑜伏在书案上描花样,线条圆润漂亮,狮子戏绣球,是她给小外甥准备的……也不止是给小外甥准备的。她抬头望眼谢随,笔微顿,墨汁在纸上晕开好一大块。
半只狮子揉皱了,团成团扔在废纸篓里。
“谢随,你能来帮我描一下花样吗?我手腕上没劲,勾线总是抖,不好看。”
话说完了,她又欲盖弥彰似的添了句,“让孩子也沾点他状元郎……姨丈的聪明气。”
“描的是什么的花样?”谢随走到她身后,接过毛笔,笔杆上还留有余温。
“狮子戏绣球,”冯妙瑜把纸推到他跟前,想了想,“还有一个是牡丹蝴蝶的。”
他的脊背微微弯下,执笔的手很稳,墨色很快勾勒出圆圆的狮子脑袋。
“怎么还要牡丹蝴蝶的?不是个男孩吗?”
冯妙瑶诞下的确是个男孩,可他们若有孩子,是女是男还不一定呢,当然得做两手准备。
“你只管画就是了,问这么多做什么。”冯妙瑜笑笑糊弄过去。
用什么色的缎子去配冯妙瑜早就想好了,海蓝底子黑色滚边。她拿着针坐在在窗边,雨天屋里暗,便叫侍女点了灯,针线刺破缎面从下穿上,她翘着小指拈着那根针往上拉,表情十分专注。她的手不算巧,只能比旁人多用点心,免得绣错了又拆拆改改浪费时间。
书页翻过一页。又一页。
书是拿在手里的,眼睛却总是飘到书上方有意无意瞄着冯妙瑜。她半低着头,睫毛也半垂着,眼底映着盈盈流光,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雨敲青瓦,又顺着瓦檐淌下,一滴一滴,一步一步,谢随恍然间忽觉落下的不是雨。是雪。多年前的雪落在了谢府的屋顶上。屋里温暖胜春,谢宁摇着父亲的衣袖跺脚说着什么,母亲坐在炕上剪窗花,小几上一半是红油油的纸,一半是祖父布置给他的功课。他捏紧了手里的书。怎么会想到那些陈年旧事去?分明人是不同的,这里也不是谢家……可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那种岁月静好的味道如出一辙。
这晚,他又做了那个谢家除他以外无人生还的梦。
只是在梦境的最后,他不再抱着奄奄一息的谢宁。冯妙瑜握着他的手,因她背着光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从掌心传来的暖意,和一句清清淡淡的“没事了。”
谢随醒来时,外面天还黑着。
他披衣去外面坐了很久,直到天边泛起淡淡的白才回屋。冯妙瑜还在睡,他坐在床边看着她,最后幽幽叹了口气。
“这下可真的麻烦了……”
他理了理她的头发,动作轻柔。
很快便到立冬前一日。冯重明的生辰。帝王降生之日,普天同庆之时,奈何天公不作美,天霾霾的阴着。
纵使她并不想去冯重明的生辰宴演一出父慈女孝的戏码,想来父皇也不怎么想看见她。奈何孝字大过天,她不能不去……反正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就是走个过场,去了说两句吉祥话献上寿礼便找个借口告退回府。冯妙瑜随意穿了件蓝紫的短衫,底下的襦裙是橙色,绣着大簇的团花,谢随也换了身常服,正在整理袖口。
冯妙瑜还记得他今日要和户部的几位大人去平康坊玩,一面梳妆,一面随口问:“你们今日去哪里玩?”
谢随理衣袖的手指一顿,眼神飘了一下。
“同和居。”
“同和居啊,”冯妙瑜说,同和居是个小有名气的茶楼,淮南菜做得非常地道,“听说他家近来请了个新的戏班子,里面有几个孩子相当出彩。”
“你若喜欢,不如请他们来府里唱堂会,正好快冬至了。”谢随继续低头弄袖子,不敢看她,心虚。
其实户部几位大人邀他去的是清月桥,这清月桥虽然也是达官贵人常常光顾应酬之处,却不是什么正经的去处。虽然他没有那些旁的打算,但她心思细,直说只怕她会多心。
“听戏要人多热热闹闹的才好,在府里听多没意思。” 冯妙瑜不疑他所说,她对着镜子左右看看检查妆容,见他拾掇停当了,又笑道:“旁人我不清楚,不过户部侍郎孔大人能喝酒可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他要拉你喝酒你可别上当。”
“好,我知道了。”谢随敷衍道。
去应酬哪有不喝酒的?孔大人的官位可比他足足高了五级,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整整五级。
谢随出门后不久,冯妙瑜手底下的探子就进来了。人证物证俱全,翠珠这事便清清楚楚了。冯妙瑜收好卷宗。
她给过她机会的。
纵有通天的本事,若没有忠心……翠珠,万万是留不得了。
既然翠珠留不得,从今天开始,榴红就必须顶上她的空子。冯妙瑜于是叫上榴红陪她一同入宫赴宴。
因太后抱病,虽是帝王的寿辰,宫里却连红绸红灯笼都没有挂,更别说伶人乐师吹吹打打了。将冬的风一阵阵的,枯藤老树,好生冷清。
冯妙瑜本欲如往常一般速战速决,献上贺礼,等一轮酒过去就找借口先走,谁想在去太极宫的路上撞到一个粗心的小宫女,淡红的酒液洒在了冯妙瑜的裙摆上。若是她今日穿黑色或是红色倒好说,可偏偏是橙色。怪显眼的。
“公主,这可怎么办?”榴红慌道。
临行前阿玉有简单教她面圣的规矩,其中姿容不整,是为不敬之罪。可若回府换一身衣裳再过来铁定迟到,那又是另一桩罪了。
冯妙瑜横榴红一眼,无奈道:“就这点事你慌什么呀?”她用手指指不远处无人居住的宫室,“去那里面帮我把裙子调一调,再用披帛和披袄挡着不叫人看出来不就完了。”
等调整好衣裳出来,恰有个衣着华贵不凡的女子沿着甬路迎面走过来。她太瘦了,枯瘦的,金银璎珞和锦缎貂裘重重压在肩膀上,如厚雪压在细枝上,轻轻吹口气,便地动山摇。
是献亲王妃王氏。
这些天献亲王府的日子不好过。
冯重晟杀害命官一案没多少进展,但两位负责查案的侍御史却好巧不巧翻出多年前他伪造朝廷文书匿税的事情,一事未平又出一事,一时间鸡飞狗跳,王氏的脸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看到冯妙瑜,王氏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冯妙瑜知道王氏见她心里肯定不痛快,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抬步就走,王氏却突然叫住了她。
“公主。”
王氏挥手叫她身边的侍女离开,捏着帕子的手上指甲坑坑巴巴,是用牙齿啃出来的,不像位养尊处优王妃的手。
“妾身不明白,我是哪里得罪了您,您非要置我死地,等我一条白绫吊死自己您才肯罢休吗?”
“您何出此言?”冯妙瑜说。
人是冯重晟杀的,税是冯重晟匿的。想来父皇念及兄弟手足之情和自己仁君的名声,到时候最多就是削爵夺官,虽然说得举家搬迁去封地生活,但富贵依旧在,怎么就至于寻死觅活的了。
王氏的嘴唇颤抖着。
“以前他和那些该死的相公们在府里乱来……哪怕当着我的面我都忍了,现在他喜欢男人这事全盛京都知道了。在他眼里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妻子还不如几个做那营生的下贱相公!别人会怎么看我?我还有脸活着吗?盛京那些人一人笑一声,一人啐一口够淹死十个我了!算我求您——收手吧。”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远不是她,或者某一个人说叫停就停的了。连帝王都做不到。
但王氏只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妇人,冯妙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您又没有做错什么。没有谁会因为一口唾沫淹死的……您要不要回娘家休息一段时间?”冯妙瑜说。
在这个关头跑回娘家难免会让人觉得大难临头各自飞,似乎有些不顾夫妻情分。但这事毕竟错在冯重晟身上,她就算回娘家也没人有资格说什么,以王家的势力护着她是没问题的。
“娘家?泼出去的水,他们躲都躲不及呢,有谁会在意?”
王氏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吓得她的侍女赶紧跑过来拉住她劝她。
“我要是死了,就是你害死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王氏尖声撂下一句。
“这个人莫名其妙的。”榴红望着王氏离去的背影,撇了撇嘴说。
“走吧,再不走就要迟了。”冯妙瑜说。
等献上贺礼入座后,冯妙瑜才发现她的座位竟然在冯敬文旁边,真是冤家路窄。
用膳时,冯妙瑜能感觉到冯敬文的视线总是时不时扫过来,好不容易熬到酒过一巡,冯妙瑜正忙着打腹稿想离席的借口,他借桌案的掩护用胳膊肘捣了冯妙瑜一肘。
“你的身体还好吧?”
“还好。”冯妙瑜看他一眼,非常敷衍。
这时一个小太监突然闯进了宴席。步履匆匆。他未经通报,竟径直穿过一众桌案朝帝王走去。
冯敬文扭头对来递果盘的刘公公说:“刘公公,您老是真上年纪了。您手底下调理出来的人怎么也这么不懂规矩?”
“也许是有急事回禀。”冯妙瑜低声说。
座上的帝王突然摔了筷子。
“你说什么——”
小太监仓皇跪倒,口条还是清楚的。
“朔方来报,蛮族叛乱。西洲,梅州,灵州沦陷。节度使与副使双双战死。羽书在此。”
小太监双手高举军函,色泽艳丽的雉羽在风里晃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