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内莉娅的演讲引发了热烈掌声。
虽然很难分辨这其中的真心与假意,看着新生们兴奋的表情和拍得通红的巴掌,柯内莉娅想,至少这一刻,他们是发自真心地生出共鸣。
演讲结束,盛在银盘中的菜肴一样一样端上桌。这些是柯内莉娅自掏腰包,食材不算名贵,花销却着实不小。娅塔报上账目时,柯内莉娅心头滴血,面上还要装着不以为意,极大方地落下自己的印章。
主菜是芦笋配小牛腿,烤得焦黄冒油,配上东方舶来的香料,精美的像是艺术品。配酒是勃垦第出产的红葡萄酒,得益于优质土壤与充沛的阳光,自带玫瑰芳香。
出身贫寒的新生们从没见过这样丰盛的酒宴,有几个甚至等不到开宴,抓起食物大吃大嚼起来。
盛着殷红葡萄酒的水晶高脚杯被送到柯内莉娅手中,她接过酒杯,不经意的目光从低头垂目的侍女脸上掠过。
然后她看向众人,嘴角微勾。
“今天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她说,“让我们一起喝酒庆祝。”
说完,一饮而尽。
侍立一旁的侍女掀起眼帘,瞳仁爆出令人触目惊心的光。
没人留意到她,出席庆典的新生们太兴奋了,这样的场合是他们从没经历过的,精美的食物和纯银器具让他们生出错觉,仿佛一只脚已经踏进那个纸醉金迷的圈子。
熙攘谈笑声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惊呼:“伯爵阁下!”
像是被谁施了魔法,谈笑声突然消失。所有人听到异样的“哗啦”声,是柯内莉娅倒下时,无意间打翻了手边酒杯。
“不好了!来人,快来人啊!”
“突发急病”的柯内莉娅被送回芙蕾雅堡,翡兰宁稍有名气的医师都被招了去。这样大的动静瞒不过人,仅仅一个小时,兰伯特庄园的斐迪南就听说了消息。
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个战神一样强硬的女人,真的这样轻易倒下了?
“是真的吗?已经确认了吗?”
前来报信的亲卫长挠了挠头皮,不知如何回答。众目睽睽之下,蔷薇伯爵倒地不起,这事已经传遍翡兰宁,怎么可能作假?
“芙蕾雅堡的亲卫全体出动,只要是医师,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带走了,不可能是假的吧?”
“那也未必。”
冷冷的话音从帐幔后传来,铁面人走进客厅,眼神中流露出狐疑。
“那个女人十分狡猾,谁也说不好她在谋算什么,”铁面人斩钉截铁地说,“这很有可能是她故意放出的消息,不能轻信。”
他的身后是教皇家族,斐迪南不敢全信,但也不能不信:“你想怎么做?”
“你不是在芙蕾雅堡里安插了眼线吗?”铁面人傲慢地说,“该是‘他’干活的时候了。”
斐迪南皱了皱眉,将相同的指令传达给亲卫长。
此时的芙蕾雅堡已经乱成一锅粥。“请”来的医师们聚集在二楼会诊,除了得到许可的尤菲与修利亚,任何人不能涉足这一区域。侍女们在楼下团团转,水盆和药品送到楼梯口,又被修利亚接过。
谁也没留意,不起眼的角落里,一片裙摆涟漪似地晃动了下,有些跃跃欲试,最终却又缩了回去。
混乱持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阳光再次照耀芙蕾雅堡时,尤菲红着眼睛走下楼梯。修利亚跟在她身后,一只手安抚地搭住她肩头。
尤菲实在忍不住,啜泣着投进他怀里。
修利亚拥住她,神情阴沉地向所有人宣布:“伯爵阁下突发重病,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
客厅里发出一片短促的惊呼,亲卫们难以置信,侍女们错愕地掩住口。不知是谁先爆发出啜泣声,悲鸣瘟疫似地蔓延开。
柯内莉娅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主人,她性格刚直、雷厉风行,脑子里似乎没有“人情”两个字。但另一方面,这份刚直不仅是对下人,也是对她自己。她从不勉强底下人去做无法完成的事。只要能严格遵守规定,其他的小差错,她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因如此,虽然她为人极其强硬,却意外地不难伺候。
一个赏罚分明、不难伺候,甚至在某些时刻会庇护底下人的主子,总是得人心的。得知她骤然离世,无论真情还是假意,芙蕾雅堡中都爆发出哭泣声。
这一次,尤菲不再严禁任何人靠近二楼,她点了两个手脚勤快、细致谨慎的侍女,和她一起为柯内莉娅擦洗换衣。两个侍女把这当成无上的荣耀,战战兢兢地上了二楼,只见他们的女主人躺在丝绸大床上,身边环围着神色哀戚的医师。
她神色安静,好像只是睡着了,嘴角和鼻端却残留着没擦净的血痕。
左边的侍女飞快撩起眼帘,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又谦卑地垂下头。
医师们退出卧室,侍女拧出毛巾,替女主人擦洗身体。趁着同伴没留意,方才偷看的侍女悄悄探出手,在柯内莉娅手腕处摸了把。
确实死了,脉搏呼吸俱无,只残留了一点余温。
侍女用最快的速度清理干净,低头退了出去。她没有发现,墙壁上挂着一副恢宏的画卷,远古传说中的爱之女神自海中诞生,孕育她的贝壳放出万丈光芒。那颗明珠后的暗影里却藏着一处极细小的偷窥孔,只需打开隔板,就能将主卧室的一举一动收入眼中。
偷窥室的阴影中,伦斯特收回视线:“那个女孩是什么来历?”
侍女都是娅塔挑选的,她对她们的背景了如指掌:“她母亲是贫民窟里的流莺,去年得了一场重病,她没钱给母亲买药,只好放弃自由人的身份,进入芙蕾雅堡谋个差事。”
“我、我看她可怜,就收留她了。”
伦斯特:“她母亲呢?病好了吗?”
娅塔愣了一秒才回答:“这个,我没细问……但我看她这几个月心情不错,应该好了吧?”
伦斯特看向一旁的里侬:“去查这个侍女,她家里的情况和她母亲的病情,事无巨细地报给我。”
里侬下意识答应了,应完才反应过来:等等,这小子已经不是异端审判厅副厅长,老子干嘛这么听他的话?
然而伦斯特没有温度的眼眸扫来,里侬喉咙滑动了下,心里再多吐槽也不敢有一个字的异议,脚步飞快地去了。
一整天再次过去,当晚入夜,里侬和另一份密报送到斐迪南手里。得到双重确认的斐迪南依然难以置信,他把手里的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每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才哈哈大笑起来。
“很好,你做的很好!”他用力拍着里侬肩头,“看来我养的狗,还是有几分忠心的。”
里侬半跪在地上,斐迪南的手掌每落下一次,他高大的身躯就随之震颤,像是山体发出隆隆的颤动。
“您说过,如果她死了,就把她的一切都赐予我,”里侬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您答应过的条件,可以兑现了吗?”
斐迪南很愿意对办事得力的下属表示慷慨,但有人先他一步开了口:“为什么没把那个女人的头颅斩下送来?”
里侬蓦地回头,果不其然对上铁面人的目光。
那双眼睛从铁面罩背后射出,冰冷阴沉,像是爬行动物的瞳子:“我听说,上战场的军人都会斩下敌人首级,既是功勋的凭证,也能确保对方死亡。”
里侬大怒:“芙蕾雅堡里这么多人,你是让我当着他们的面砍下前主人的脑袋?这不等于公开宣布,那个女人是我杀的?”
铁面人不为所动:“有什么不可以?反正那些人迟早得铲除,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区别?”
里侬看向斐迪南:“大人!”
斐迪南沉吟不语。
他也觉得铁面人的要求过分了,人都死了,何必侮辱尸体?但铁面人有句话打动了他,柯内莉娅的亲卫里有相当一部分人是社团成员出身,他们曾千方百计地与斐迪南对着干,是上位者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柯内莉娅死了,斐迪南不可能容忍他们活着。
“那些秘密社团的耗子们不能留,”他下了决断,“把他们的人头交给我,我就兑现之前的承诺。”
“反正你已经杀了曾经的主人,也不在乎这几只耗子吧?”
里侬脸色极其难看。
“他们都是那个女人一手训练出的,每一个都不比身经百战的军人弱,”他冷冷地说,“我只有一个人,要除掉他们所有人,哪那么容易?”
“很简单,我会帮你,”铁面人诡秘一笑,“你只需要把他们引去某个地方,剩下的事,我和斐迪南大人会安排好。”
里侬对上铁面人棕色的眼珠,有一瞬间生出被毒蛇锁定的错觉。
铁面人的计划是以柯内莉娅的死因为诱饵,将社团成员引去城外,然后事先设伏,一网打尽。听上去简单,可行性也很高,如果修利亚他们没有防备,的确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斐迪南甚至听从里侬的建议,将大部分精锐调往城外,封死所有可能的逃生通道,确保万无一失。
但是打过仗的人都知道,“计划”和“执行”,有时相隔着一条摩西那海峡。
里侬低头看着自己粗粝的掌心,跟养尊处优的贵族不一样,那只手既不修长也不白皙,反而生满了厚厚的老茧。
“瞧着吧,”他想,“看你们这回能不能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