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内莉娅注视着罗宾汉的双眼,有一瞬间觉得似曾相识。
在另一个时空,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谈起两人共同的血脉来源时,也是如出一辙的冰冷、讥诮,含着隐隐的不屑。
当父亲把孩子作为筹码和棋子摆上棋盘时,他们也亲手斩断了血脉亲缘间的羁绊。
“你杀了他?”
“怎么会?毕竟是我最、亲、爱的父亲,还把我捧上了执政官的位子,虽然他的初衷是让我守着威斯特,不过这份好我还是念着的,”罗宾汉悠悠一笑,“只不过上回的遇刺多少留下了后遗症,老人家又上了年纪,以后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像之前那样翻云覆雨,是不可能了。”
柯内莉娅失笑摇头。
但很快,她由眼前这人想起另一个背负着私生子之名,且对自己的父亲同样没有任何情谊的男人。
这一瞬的情绪变化没有逃过罗宾汉的眼睛,他环顾四周,心里有了数。
“伦斯特呢?”他问,“这种时候,他不应该站在你身边,以彰显对城主的无条件支持吗?”
柯内莉娅突然想喝酒,不顾尤菲用眼神劝阻,夺过罗宾汉的酒杯灌了一大口:“……他走了。”
罗宾汉挑了挑眉。
柯内莉娅不喜欢放纵自己沉浸在思绪中,那会让她变得软弱和迟疑。但是在这个刚取得大捷的场合,她没法不想起那个人。
柯内莉娅从不怀疑伦斯特是因为畏惧离开,他曾孤身在现任教皇身边蛰伏多年,生与死都不能让那双冰冷沉静的眼眸出现裂痕。能让他不告而别的理由不多,那一刻柯内莉娅耳畔不期然回响起他曾经说过的话。
“必要的时候,你可以踩着我的身体往前走,只要你能做到。”
女城主钢铁般的心脏剧烈一跳,突然生出某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关于伦斯特的消息再次传来时,已经是半个月后。这一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百花大教堂的穹顶覆上一层薄银。月光流转其上,像是圣母眼底清冷的泪水。
整个翡兰宁都沉浸在枕戈待旦的氛围里,哪怕是学生们,也会抽半天时间演习撤离。虽然他们中的多数男孩都表示自己不惧生死,愿意像个真正的战士那样守卫家园,那位出名强硬的女城主却没有答应。
“都给我该干嘛干嘛去,”她冷冷地说,“筋骨还没长开的小屁孩,能顶什么用?如果翡兰宁需要你们来保护,那真是离溃败不远了。”
“都给我回到学院,好好读书,保护好你们自己,就是对翡兰宁最大的贡献。”
男孩们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从女城主那双瑰丽的紫色瞳孔里,他们看到自己的渺小与软弱。
但……没关系,再弱小的男孩也有长大的一天,就像女城主说,保护好自己,他们迟早能获得保护家园的力量。
柯内莉娅准备了全套方案,甚至想过一旦城破,民众们该如何撤离。但她等了很久,也没等到班德亚的军队,派人打探才知道,在即将抵达翡兰宁边境时,班德亚撤军了。
因为力主出兵的年轻家主遇刺,没了他铁腕镇压,觊觎权柄已久的权贵们立刻反水,将临时征召的军队紧急调回。
当然,能让各怀心思的家主们顺利达成一致,是因为刺杀卡文迪许家主的刺客当晚就被擒获。虽然他试图毁去容貌,可惜没能成功。
于是很快,有人认出他的真实身份。
教皇国,异端审判厅副厅长。
或者说,前副厅长。
消息传来时,柯内莉娅正在院子里练习剑术。她在床上躺了许久,筋骨都生锈了,虽然尤菲坚持不许她下床,但她没法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守在芙蕾雅堡盯着姐姐。
柯内莉娅的剑术没有花哨技巧,全是最直接有效的搏杀。剑刃劈开虚空,发出震荡的嗡鸣声。花木上积存的白雪被震落,卷了罗宾汉一头一脸,他大约是觉得身披白雪的造型很帅气,抱胸斜倚树干:“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想先听哪个?”
话音未落,剑锋已然抵住脖颈。寒毛被冷意催开,男人却笑眯眯地:“怎么,今天你那个小妹妹没拦着你出来走动?”
“待会儿她回来,看到自己姐姐这么生龙活虎,一点会很欣慰。”
柯内莉娅收了长剑,用手帕抹去剑锋上的薄雪:“少废话,好消息。”
“班德亚确实退兵了,没了盟友帮衬,教皇国承受不起两线开战的压力,很可能与翡兰宁议和,”罗宾汉用胳膊肘捅了捅柯内莉娅,“记得谈条件时多放点血,别便宜了他们。”
“然后把敲到的好处分你一半?”柯内莉娅神色淡漠,“我考虑一下。坏消息呢?”
罗宾汉收敛了笑意:“行刺卡文迪许家主的刺客当晚就落网了,你应该能猜到他是谁。”
柯内莉娅擦拭剑锋的手指顿了下,有那么一瞬间罗宾汉以为她会割破手,因为她是那么用力地摁压剑锋,指节露出青筋。
但她最终控制住自己,将手从剑锋上一寸寸挪开:“他有招认什么吗?”
“他具体跟卡文迪许说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我听到过一个传言,”罗宾汉想换个舒展些的姿势,雪末却顺着脖颈灌进衣领,他冻了个寒噤,不敢再耍帅,赶紧把头顶和肩头的积雪拍干净,“知道这一任卡文迪许家主是怎么上位的吗?”
柯内莉娅:“别告诉我,又是个私生子转正的故事。”
罗宾汉大笑:“那倒没有。不过他确实不是父亲最宠爱的儿子,前面有个长兄,我见过一次,无论学识、谈吐、风度都无懈可击,曾被誉为卡文迪许的明珠。唯一遗憾的是,他对教皇国的态度远比自己弟弟强硬,并且认为父亲不该一味屈居于神的羽翼下,这为他后来的不幸埋下了伏笔。”
柯内莉娅明白了:“教皇国对他下手了?”
“没有证据,明面上谁也不敢这么说,人们知道的只是一年后的某一个雨夜,那位卡文迪许少爷出门访友就再也没回来。他的父亲出动了亲卫寻找他,结果三天后,在护城河里发现他近乎赤裸的身体。有人说,他跟朋友逛红灯区时,被妓女灌醉,搜走了身上的财物和值钱的衣物,又把烂醉不醒的卡文迪许少爷丢进河里。”
“虽然是无稽之谈,但卡文迪许公爵还是因此取缔了城内红灯区,又把所有妓女逐出班德亚。”
柯内莉娅讥诮地牵动嘴角。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就算没了大哥,卡文迪许公爵的年纪也不算大吧?”她问,“怎么就让这位小少爷掌权了?”
“这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罗宾汉微笑,“大儿子死后,卡文迪许悲痛成疾——当然,不是什么大病,很快恢复了过来。”
“直到某一天,他去自己的一个好友家做客,喝了一杯葡萄酒,然后吐血不止。现任家主搜查好友城堡,在厨房里发现了某种会让人吐血不止的毒药,于是好友全家下狱,因谋害城主的罪行被送上断头台。”
“有意思的是,这位好友是大少爷的拥趸,曾几次三番劝说卡文迪许公爵彻查大少爷的死因,因为他不相信大少爷会留连红灯区,更不相信那样尊贵的人,会死在一个妓女手上。”
“至于卡文迪许公爵,虽然当时抢救回来,没两个月也去世了。”
“至此,班德亚也好,卡文迪许也罢,彻底落入现任家主手里。而他掌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教皇国表明忠心,至此成为一条听话的好狗。”
柯内莉娅摁了摁眉心,曾在权力核心浸润多年的皇女殿下,第一时间理顺了背后的阴谋。
“一箭双雕,确实是一步好棋,但传言终究只是传言,”她说,“没有证据,谁又敢把这些摆在台面上?”
“亵渎神的罪名,哪怕是权贵也轻易担不起吧?”
罗宾汉反问:“如果有了证据呢?”
柯内莉娅倏尔抬头,有震惊,也有恍然。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罗宾汉叹了口气,“我猜,这就是他的计划,行刺卡文迪许家主,解了翡兰宁的困局,再嫁祸教皇国,彻底拆毁教皇国与班德亚的盟约。”
“不,这不能说是嫁祸,因为他揭晓的本就是事实。每个明眼人心里都有过揣测,现在不过是猜测被印证了。”
柯内莉娅捏着佩剑的手指在微微发颤。
不需要更多解释,她已经完全明白了伦斯特的计划——坚持出兵的现任家主本就引发城中权贵的不满,现在他死了,又曝出老卡文迪许公爵和他长子的真正死因,觊觎城主之位的权贵有了充足的理由与教皇国割席,也从这场原本于己无关的战事中抽身而出。
这是双赢的选择,班德亚没有理由拒绝,除了教皇国,所有人都从这场刺杀中得到自己想要的。
但与此同时,将真相揭晓的刺客也会同时承受两方的怒火,成为替罪羊。
柯内莉娅难得迟疑:“他……怎么样了?”
罗宾汉定定看着她。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听到的答案,”他说,“但……他还活着。”
直到他话音落下,柯内莉娅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屏住呼吸,胸口像是被巨锤撞击,连心跳都停顿了。
她抬手摁住额头,分明是在笑,指尖却触摸到眼角沁出的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