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豫川第一次见到陈觅的时候,陈觅是个略显冒冒失失的小卷毛。嘴甜、能把梁女士哄得牙不见眼、但身体不好,病恹恹的。
这是严豫川对他的第一印象。
恐怕当初换任何人来,都不会对蜷缩一团枯坐一夜的陈觅无动于衷。
于是严豫川心软了,也许这份心软里还夹杂着几分怜爱——但归根到底,他总是忍不住把陈觅当孩子看,即便他俩年龄差的不多。
直到陈觅毫不犹豫就掏出千万,旁人苦苦追寻的财富在他眼里好像不值一提,他才恍惚意识到,陈觅也可以算是他的同辈人。
而且是万里挑一的拔尖同辈。
和关月差不太多的年纪,关月还在行业中下层摸爬滚打、跌跌撞撞,陈觅就已经先一步走到前端位置了,难道不值得骄傲吗?
但从陈觅脸上,行为上,从来看不见这些,他只是竭尽全力地为身边人铺路,笑眯眯地和气待人,镇定自若地在最痛苦的时刻仍然当身边人的主心骨。
直至今天。
陈觅在他身边,睡熟了,眉毛却还拧在一起,很不安稳的样子。
严豫川倾身,伸手把他眉心揉开,顺势望向窗外。
寒风呜呜地刮过树枝。
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一面呢?
刚才压抑着的怒火从陈觅脸上褪去,竟找不到一丝曾经存在的影子。
睡着的样子甚至称得上乖顺,脸颊陷在柔软的枕头之中,卷曲的头发搭在额前,随着一呼一吸起起伏伏。
如果不是严豫川亲眼所见,怕是他自己也不会相信,刚才那个两句定人生死的,是眼前这个睡着了都看起来可怜巴巴的人。
陈觅在睡梦之中,一如既往地寻找身边的热源。
他在被窝里摸索了两下,空落落的……
人呢?
他猛然间惊醒。
“好了,我在。”
迷迷蒙蒙之间,有人托起了他的膝弯,把他揽进一个温暖宽厚的胸膛。
他莫名松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好了,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走了吗?”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走了。”
陈觅叹了口气,他并不意外严豫川能回答上来,更不意外何听早已走远。
甚至他也不那么意外,何听会来这件事。
不然何必劳烦Izzy去接机?
何听有手有脚,又不是小孩了,走回家难道还不会吗?
“他之前给我发了三四次消息,说要来看我,我就知道。”
陈觅睡过一阵,总算有了些力气,喃喃自语道。
“我就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严豫川低头,带着安抚意味无声晃了晃他。
陈觅怔了一下,然后“噗嗤”笑了一声。
“怎么像在哄小孩。”
严豫川眼睛里也浮现了两分笑意,屋里的氛围一下子松快下来。
“哥也会觉得我太不讲人情了吗?”
陈觅话题一转,“把好心探望自己的副手在大雪天里赶出门之类的。”
“听起来像不像冷酷无情的老板。”
陈觅眼里含着笑,然后就被严豫川不情不重地拍了两下头。
“那是他应得的。”
“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抛下所有的事务来看你,以你为借口妨碍他人。”
“还要把这份愧疚感强按在你头上。”
严豫川把下巴搭在陈觅头顶,声音震动传来。
“你没有错,做的很好。”
陈觅在这份重量里感受到两分安心,甚至一瞬间有点鼻酸。
不过很快就被他压下去了。
“何听跟我,算算啊。”他像模像样地掰着手指,“也得有五年了。”
“这么说起来,我毕业没两年,他就来给我当助理了。”
回忆起来,仿佛还在昨天。
“我那个时候还欠着一屁股债,可一个人又忙不过来。我去招助理,问题在于我发不出太高的工资来。”
“有一定基础的都看不上我发的这点,可没有基础的吧,实在没有心力从头带起了。何听就是这个时候找到我的,跟我说,他喜欢我拍的作品,想要跟我学习。”
所以整个工作室,只有他管陈觅叫“陈老师”。
“刚起步的时候特别苦,我俩挤在一间很小的房里,还是合租的房子。”陈觅想起当时的情景,发觉也已经可以坦然地一笑而过了,“忙起来恨不得一天只吃一顿,两个人吃白人饭吃到抱头痛哭。”
“听起来是不是还挺有革命友谊的?”
严豫川笑了;“有这么难吃吗?”
“是啊,难吃到有钱了第一时间就是下馆子吃中餐。”
“两个人没一个会做饭的,我做饭不好吃,何听不光做事不靠谱,做饭也不靠谱。
不过在这行里,他还算有天赋,有自己的想法和风格。
可是,之所以一直没独立出去,也是拜他自己的不靠谱。”
陈觅无聊地捏了捏严豫川的指骨,心里感慨一句,手指好长。
他声音很轻,但是在安静的室内却很清晰。
“他就是太有想法,以至于经常临时做决定。而他的天赋远没有好到可以支撑他这么任性。”
陈觅苦笑,矛盾就矛盾在这里,如果何听没有这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他就不会拍出这么多新奇的片子来,确实有很多作品是他灵光一现发疯拍出来的。
“如果他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任性也就任性了,可他只是众多天才当中普普通通的一员而已。”
“比如今天,他可能就是突然之间特别想来,于是他便来了。”
陈觅猜的八九不离十。
这就是何听的心路历程。
只不过他是看到微博热搜以后,才产生如此强烈的,想要过来的愿望。
他对陈觅太熟悉了,尽管网上的图模糊不清,他依然能一眼认出来。
陈觅瘦了太多,整个人几乎只剩了一副单薄的骨架,而且……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坐的是轮椅吧。
刚才的屋子里也放着轮椅。
陈觅身上发生了什么?让一个从不服软的人坐上了轮椅?让一个视事业为终身理想的人放弃了自己的事业?
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何听因此放弃了飞回A国的航班,临时飞往这个他从未踏足过的国内小城。
至于地址?陈觅之前让他寄过相机,这个不算太长的地址他早已烂熟于心。
不过为了过来拍创作也不完全是假。
零下几十度冻的手机差点死机,何听翻出导航,赶在关机的前一刻踏进了一家尚且开着的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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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汽凝结成大颗大颗的水珠,顺着玻璃窗户缓缓流下。
大约又要降温了,今晚的雪尚且不知道何时会停。
陈觅有时候会想起尚在A国的日子,短短的日照时间逼得人要疯掉,室内最冷的时候大约得有零下十四度。
“那个时候手上都是冻疮,最严重的时候就是破口。”他举起手,对着灯光,隐隐约约还能看见两条浅浅的疤痕。
“这种时候就会格外想家……”他话音未落,严豫川一反方才任他摆布的动作,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体温传递,陈觅甚至觉得热到自己脸上都要烧起来了。
严豫川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也捏了捏陈觅指尖:“要我陪你回去看看吗?”
陈觅摇了摇头:“回去倒不必了,徒增伤心。就是想念暖气嘛,小时候穿着背心,坐在铁的暖气片旁边吃冰棍,吃不完就放到窗户外面继续冻着。”
北方的户外是个天然的大冰箱,哪个孩子小时候没有在窗外偷偷冻过自己的零食?
“那种两根连在一起的黄色小冰棍,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卖的了。”陈觅说得有点兴奋了,难得到晚上还有精神,伸手拽拽严豫川的袖子。
然后又意识到什么,泄气坐了回去。
“忘记了,买了也吃不了。”
严豫川扶住他:“等病好了就能吃了。”
话出口才意识到不妥。
一句话好像惊雷一般,同时敲在两个人的心上。
这些日子过得太舒服,竟没有人直面陈觅的身体问题。
他这个病,真的有机会治好吗?
陈觅捏自己指骨的动作,用力到泛白。
他是个从未被幸运砸中过的人。
老天爷,真的有眷顾他一次的可能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