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胤祥去养心殿御膳房找东西吃,逛了一圈,还是最喜欢水果,便命人取了一罐鲜荔枝,自己端在手上,走回养心殿和胤禛一起分享。
回来时,胤禛还在看折子。胤禛正看着盛京将军唐保住等奏请拿审亏空钱粮官员的事,胤禛对这类事最上心,毕竟能惩恶扬善,劫富济贫。“除遵旨将涉案之翰林院侍讲万柱、刑部郎中多岳我等行部提取外,现正审讯亏空库银之员外郎存柱等人。此三案既然俱关钱粮之事,若现任之员涉案查出情弊,即予革职拿审。”这办理拿审事的官员向来是铁面无私的,对三案一起处理,累而不多言,只是准备追究到底。胤禛自然是要鼓励,并也要警告不能再松懈下去才好:“甚当。尔等处置不可少存徇隐。诸多年来,各官仰仗皇考仁慈,窃取国家钱粮,贪赃枉法,勒索百姓,已成常事,朕决意革此流弊。前事苛以今法已属徒然,越三年倘再有此等弊情,一无宽宥,必俱法办。不如此法办则不法。尔等知朕此意,务必秉公办理。”胤禛对先皇留下的烂摊子,并不很烦,毕竟能做到的不烦的事实在也有很多。贪赃枉法的事在此之前已然众多,有些官员甚至都有亡故的,所以如今只能尽力能解决便解决,并声明只给官员们三年,不准再有,这是胤禛的决心。
李维钧也上了有关的旨意,称直属地丁奏销案内解部解饷银两,有脚价一项……二十余年支过脚价共银八万九千五百余两……若照扣追。他认为,去任亡故之员无从追解,应该让现在各官勒令赔完,悉免查追。此后应支应停。胤禛看得不快,觉得这样的计策实在太过随便,以前人的错今天的人还是什么话。于是胤禛又管自己拿起他另一折,准备一起回。这折中,李维钧说的是直省秋禾茂盛的事。胤禛在其后批到:“直省收成不用尔慰朕怀也。大家惟以手加额,此皆诸臣竭诚协力。不负朕任用,朕之庆幸,笔不能谕。尔所奏脚价一项,凡如此等无理之举。”才写到这,胤祥端着荔枝进来了,胤禛抬头看了一笑,看胤祥已经吃起来了,很可爱的样子,便自顾自又写到:“今怡亲王在部竭力留心整理。此人一派天理良心,深明大义之人……”不知不觉,本来准备批评李维钧不靠谱行事的错,逐渐变成了夸胤祥体面良心。胤禛也觉得自己话风变得太快,可是无奈,如此再看折子,都觉得折子上的失误也没那么可恨了,李维钧近来对各方改革的事已很是上心,于是又准备以好话结束。“王,不知御膳房还有鲜荔否?”胤禛恭敬询问。胤祥剥开一颗放进胤禛嘴里:“还有一些,不多。省着点吃。”胤禛有些为难:“不知可否让我赐给大臣一罐。”胤祥微微不满,但又觉得宫里终究少不了这个,再补就是,就强行大方摆了摆手问:“赏谁,只能一罐了。”胤禛摸了摸胤祥的额头:“直隶巡抚李维钧,他最近处事很勤勉。”胤祥将自己吃了两三颗的罐子递给胤禛:“那就送这个,你还要提醒他,省着点吃,可以分给别人。”胤禛笑胤祥小气,但还是听话地在折子后继续写到:“赐尔鲜荔一罐。可少分赐与桑成鼎、法敏。”
大学士马齐和尚书张廷玉一同来和胤禛讨论修史的问题了。“史书务纪其真,而史才古称难得,盖彰善瘅恶,传信去疑。苟非存心忠厚,学识淹通,未能定得失于一时,垂鉴戒于久远也。”马齐表达着自己对修史之意义的看法。胤祥心里正想着,修什么史,明史吗,便已听到胤禛道:“有明一代之史,屡经修纂,尚未成书。我圣祖仁皇帝大公至慎之心,旌别淑慝,务期允当,惟恐几微未协,遂失其真,郑重周详。多历年所,冀得良史之才,畀以编摩之任。”胤禛说得头头是道,胤祥还是坚信胤禛并不是看在先皇面上的,也不是学先皇的,一定只是自己想而已。胤禛喜欢读史,觉得漫长的岁月读过来,人会清醒许多。但胤祥懒得看,并不能很理解这种求知的兴趣。只听胤禛都已经在说编修的方法了,“朕思岁月愈久,考据愈难,目今相去明季、将及百年,幸简编之纪载犹存,故老之传闻不远。应令文学大臣、董率其事。慎选儒臣、以任分修。”马齐很同意,张尚书也跟着点头,但皇帝好像还在想什么,并不接着说,只听坐在皇帝身边的怡亲王突然开了口,仿佛是代替皇上继续发言:“再访山林绩学之士、忠厚淹通者,一同编辑。俾得各展所长,取舍折衷,归于尽善。是不是更好?”胤禛伸手摸了摸胤祥脑后,两位大臣情不自禁在地上赐的垫子上坐着面面相觑了一下,一同把头点得更快了。胤祥偷偷白了胤禛一下,胤禛才收回手来,开口称赞:“庶成一代信史,足以昭示于无穷。”说罢,回头对马齐与张廷玉传道:“著将满汉大臣等职名,开列具奏。”一切说完,两人退下了,胤禛便又对外面的太监传到:“让廉亲王进来。”
允禩与马齐、张廷玉打了照面,后者还是比较恭敬地对廉亲王请了安,廉亲王也保持一贯的涵养回礼。允禩被引到东暖阁,本还想着胤禛应该不想见自己,能有屏风挡着便也看不到胤禛,应当还能舒服下。但没想到,这次胤禛没有设屏,应是和张廷玉他们一起还没来得及吧。当他跪在胤禛面前请安,允禩感受到前面上方放着两双脚时,他突然明白还有其他原因,胤祥。胤禛还未说免礼,允禩自然不敢再动,心中暗自愤恨胤祥对自己的傲慢怠慢。胤祥并未如允禩期待开口,只胤禛淡淡道:“何事?”允禩只能低头递折子,一边道:“启禀皇上,沿河州县有额设河夫,自百名至数十名不等,兴工则并力浚筑,工停则分遣巡防,损者随补,塌者随培,修抢拥护,俱系熟谙夫役。故虽偶有冲决,不能为患。臣不知应如何改进。”胤祥有点听明白,应该是胤禛不满意一些河夫设置,让工部改进,允禩便什么都没干就来找胤禛不痛快来了。但听胤禛不烦不恼,只是问:“所以你就是来告诉朕,你做不成更好的事了。”允禩坚定而勇敢:“是。”
胤禛看着允禩递上来的折子,一看就是他自己写的,才能有这样丑陋的样子,不喜欢,也不烦躁,只是看着,胤禛慢慢说着自己近来查到的事:“如果改进不了当然不能让工部办。但如若朕知弊端,亦知如何改,而王不知,那王便是不用存在喽?”胤禛的语气很轻,丝毫没有波动,仿佛这句严厉的反问实际内含无限的关怀,这也许跟胤禛看了一眼胤祥再说的有关。胤祥只是听着,自己则不吭一声地看低头跪在前方的允禩,觉得方才廉亲王身上坚定的自信好像开始裂了一点。“近闻管夫河官,侵蚀河夫工食。每处仅存夫头数名。遇有工役、临时雇募乡民,充数塞责,以致修筑不能坚固,损坏不能堤防,冒销误工,莫此为甚。”胤禛将一连串重重的现实轻轻地在允禩面前摊开,让廉亲王实在说不出什么没法改的话了。允禩只是不说话,他知道说了也没用,自己就是没发现问题,而胤禛发现了,那只能说明胤禛派去的人更厉害,皇帝的人当然更厉害了,不然自己就是皇帝了。允禩心里诽腹了许久,面上还是恭谨地不能对答。
胤禛知道跟允禩是无话可说的,毕竟允禩如今只会承认自己能力不足,其他的回应是完全不会有了。对他,胤禛准备要么解决,要么便是不放在心上,并无什么更好的路。所以也不跟允禩继续说太多,看他这样就够了,只是吩咐到:“嗣后著总河及近河各省巡抚,严饬河道,不时稽查,按册核实,禁绝虚冒。傥有仍前侵蚀,贻误河防者,即行指名题参。可做得到么?”允禩想说做不到,可是不敢说,毕竟只是个传旨,胤祥坐在那,自己再对着干,只会显得是自己愚钝,于是他只能恭敬接旨。果然,只听胤禛又说:“做不到就让怡亲王做,怡亲王做不到,就朕来做。廉亲王做不了就不要做,不要为难自己。”胤禛话音落了,允禩的气场也被磨得一干二净了,在胤祥的对比下,允禩总会变得更难堪。貌似公平,实际天差地别,怠惰是完全不能有了。这个胤禛,果真从来对别人丝毫情义都无。允禩接了旨,愤愤然准备退出去。退到一半,在转身时,才想抬头不经意看一眼胤祥,才一看到,只觉胤祥也在看自己,又收回了眼光,总觉得胤祥也很让人陌生了。
允禩走后,胤祥便到御膳房拿了新的一罐荔枝,接着吃,回到殿里。看着胤禛,又在一张大的官员职位图上划来划去,革职了几个,调任了几个,胤祥看不懂具体目的,也不管他,只自己拿起兵部的一个折子,帮着胤禛随便看看,“补行云南、贵州二省、康熙六十一年分军政,卓异官四员,不谨官四员,年老官八员,有疾官五员,才力不及官七员。”胤祥果然是随便的,觉得这种折子不太需要思考,于是只写了句:“分别升赏处分如例。”剩余的事还是让兵部自己安排吧,只要以前有过的事,现今终究都是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