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轻微波动，闲信于房中察觉异常，迅速追出来，四处却又并无不妥。

至太清所居宫殿附近，他心内忧虑，便叩门进来。

太清正执棋按下：“你来得正好，陪我下一局。”

闲信落座，开门见山：“师傅方才可察觉到异样？”

“何处不妥？”

闲信执白棋：“并无不妥，只是……许是我想多了。”

太清说：“启元学宫事务繁杂，你若觉得疲累，便让长阙他们替你分担些。”

“多谢师傅关心。”

你来我往几手之后，闲信又道：“师傅，前几日玄天殿议事，有人提议将罗刹之地划归神域。我看神界支持此举的人不在少数，就连神主似乎也有此意。”

“罗刹之地本为修罗族故地，修罗族既已覆灭，此处便是无主之地。此地煞气弥漫，由神界代为看守也并无不妥。”

“可罗刹之地原属魔界，若是划归神域，岂非有强占之嫌？再说，修罗族虽已覆灭，但稷辛上神乃修罗族后裔，万一他对此事有异议，岂非……”

太清慈祥一笑：“稷辛上神高居神位，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与稷辛上神终归有关。万一神主当真采纳此举，他若是鼎力支持神界的决定，难免叫人觉得他背祖忘宗、冷血无情。他若替魔界相争，岂非又叫人觉得他徇私护短？恐怕连带当初保他的尊神都会让人议论。”

太清道：“你是何意？”

闲信说：“闲信以为，修罗族已然覆灭，罗刹之地尽管交由魔界看管便是，何必多此一举？徒惹魔界怀疑神界猜忌他们，引得人心惴惴，惶惶难安。”

太清说：“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你可曾想过，神界为何有这么多人支持将罗刹之地划归神域？为何神主又会默认此事？”

闲信不解。

“鸿蒙初始，天地生清浊二气。其中以至清之气为上，至浊之气为下。其间清浊相融共生之气，又大致分化为灵气、妖气、魔气三类，供世间生灵取用修行，其中以灵气修行大成者谓之仙神，以妖气修行大成者谓之妖，以魔气修行大成者谓之魔。灵气清者居多，魔气浊者为盛，换句话说，所谓妖魔天生便是半个幽冥。”

闲信心中微震：“这……”

“尊神统摄六界，一视同仁，这当然很好，可也不可不防。当初妖魔两界攻上神界便是前车之鉴，虽说他们是受幽冥蛊惑，不可全数归责于他们，因此尊神也并未降罪，可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想再经历一次。罗刹之地出一个修罗族就已经足够，难不成你还想六万年前那场浩劫再度重演？”

闲信知道六万年前发生过什么，修罗当道，凌驾于神界之上，生灵涂炭，六界不宁。

“可如此做，只恐两界生隙……”

太清不以为然：“你以为不这么做，魔界就会全心信任神界？闲信，你生在六界安宁之时，生来便觉得六界祥和乃是理所当然，殊不知，神仙妖魔几界的纷争从未真正停止过。当初神界关闭，仙妖魔三界混战数万年，神界重启这数十年，有尊神坐镇，才无人相犯，可这只是表象。”

闲信惑然：“这怎会是表象？既然尊神坐镇能安六界，只要尊神在，那六界便会一直安宁祥和。”

太清落子：“天行有常，不会因祥和安宁而停滞，也不会因暴乱纷争而灭亡。我们决定不了，他也决定不了。我们唯一能决定的，就是居安思危。”

太清淡淡说道：“我寿数逾十数万载，六界纷争早已见惯了。没有长久的安宁祥和，也不会有永远的战乱征伐。”

闲信说：“师傅此话有理，但既然生于此间，是战乱还是安宁便是由我们说了算。明知此事会伤及两界情分，更该慎重才是。闲信以为，此事若是尊神处理，绝不会采纳此言。”

太清看了他一眼，唇边缓缓泛出笑意：“神尊乃六界共主，思虑自然高远。可神主只是神界一域之主，自然要为神界考量。”

闲信心中闪过一丝怪异感觉。

“闲信，神尊护佑六界，六界皆在他掌中，就算是神界，关乎天地之时，亦可奉为牺牲。但神主永远不会牺牲神界。你明白吗？”

闲信有些愕然，虽然他并不十分明白太清的意思，可还是从只言片语中感受到一种难言的震撼。

*

苍穹境的日子，就像是冻住的水，如同停滞了一般。

这里有重曜很多记忆，可那些记忆不是苍白就是沉重。

重曜不喜欢过去，也不愿意回忆。可生活一旦苍白，就难免会陷入回忆。沉重的回忆如同泥淖，一旦陷入便无法自拔。

小木突然琢磨起苍穹境的结界和法阵，每天抱着一大堆书籍埋头用功，恨不得将所有的宝物全部加持到阵法上。小莲觉得他是胡闹，提醒他这很危险，法阵的威力并不是宝物加持越多就越厉害。可小木压根听不进去。

重曜总是睡着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就像一条快要干涸的河流，不知在流向何方时会彻底渗进地底，消失不见。小莲看他精神实在不好，就背着小木跟他说：“听说凡界快过年了，到处都很热闹，尊上，我陪你去走走吧。”

小莲不提，重曜每日还有两个时辰清醒着。小莲提了这事，重曜两三天才会清醒片刻。

小莲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他大可什么都不做，反正重曜也并未对他做任何安排。只是他觉得应该做点什么。

一日，小莲在苍穹境外碰到镜心，镜心看到他的脸，眼睛瞪得老大。但小莲不以为意，伤疤对于他来说，比勋章还要荣耀。镜心盯着看了半天，很小声的跟他说：“我能治这种伤。”

镜心将几种看起来乱七八糟的药粉混和在一起，调制成粘稠的糊糊，最后郑重拿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翡翠瓶儿，往里面加了两滴不知名的液体。将它们调匀之后，仔细给小莲的伤处敷了一层。

“我灵药有限，只能给你治脸上的伤，其他地方反正也看不见，就不治了。”

小莲没所谓，原本脸上的伤他也没打算治。

镜心的药十分神奇，小莲只敷了三次，面上的伤疤便全部褪去，肌肤光滑如新。

镜心很满意，口里念叨着什么，小莲没听清。

镜心坐在石头上，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的甩着两条腿，小莲给他道谢，他只是摇头。小莲无意中看到他侧脸的泪痕，感到疑惑。镜心说他还有事，默默看了一眼苍穹境的方向，低着头从他身边离开了。

*

萧珏连日都做着同一个噩梦。梦中，重曜黑气缠身，被一柄金剑重复贯穿心口。萧珏每回惊醒，都是大汗淋漓。他偷偷去过神界几回，可他不知道去哪找他，只能频繁徘徊在他从前熟悉的地方，却找不到那座熟悉的小院。

“金仙君，”闲信抱着几本书叫住他，“你在找什么？”

这次只是偶遇，事实上，闲信上次给他的东西的确很有用处。

萧珏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但他直觉此人还算友善。

“……找人。”

闲信看着他：“他有让你来找他吗？”

萧珏摇头。

“那我劝你最好离开。你擅闯神界，被执法神官抓住可是要挨鞭子的。”

萧珏说：“我只想知道他的近况。”

闲信说：“这里是神界，他在这里一切都会好。”

萧珏迟疑：“可我不放心……”

闲信说：“你擅自来此，他才会不放心。”

萧珏沉默。

闲信看看他：“你跟我来吧。”

萧珏跟着他，不知道他要带他去哪里。可不跟着闲信，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萧珏第一次希望神界不要这般宏伟巍峨，一团浮云就能阻隔两个世界。

闲信将他送出神界，叮嘱他：“不要再来了。”

萧珏立在神界界门前，看着闲信转身离去。雄浑高大的白玉界门仿佛直插九霄，像是在他和重曜之间画了一条阻隔的天堑。

他想起重曜曾说过，自己仍旧只将他当作谢无涯。

他记得，重曜以前很反感他这样的想法，一遍遍提醒他，想让他将他们分开。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突然完全接受了他这个想法，甚至愿意被他只当作谢无涯。

他从来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可这一刻，他心里很难受。他意识到，只有他是谢无涯的时候，才属于他，而当他是重曜的时候，他属于这座高大界门隔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