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奥罗拉的不正经问题,奥萨娜的回答是:
“属灵之爱,懂得相互克制和成全。”
奥罗拉只能从理智上理解“属灵之爱”,在感情上却难以理解。
灵和肉怎么能分离呢?灵肉分离怎么能叫恋爱呢?要是没有那种不可抑制的灵肉合一的冲动,那不就跟普通友谊一样了吗?
就是因为她不太相信纯粹属灵的无欲的爱,所以在接受了欲的暗示,做足了心理准备之后,竟然真的只是得到一次按摩……她甚至觉得愤大于羞,疑大于乐。
但是看奥萨娜那个眼神空洞的样子,她觉得,她的困扰,比自己重多了。
这时候不应该再用自己的事来烦她。
奥罗拉担忧地问道:“你……没事吧?”
奥萨娜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们已经找到了最好的解决办法。你不要担心了。”
奥罗拉显然不信:“怎么可能那么快。你可别冲动。这关乎到你的终生幸福。”
夕阳的红光照在奥萨娜金棕色的长发,还有她同色的眼里,将它们染成更暖的玛瑙红。
可她的声音却变冷了:“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奥罗拉还想问更多,两个牧师却过来请她们去抽签,好安排晚上各剧团义演时的圣徒轮值表。
按照惯例,今晚每个剧团在中心广场上演出所得,都要分一半给圣殿作为善款。
为了保证没有人从中克扣,每一场演出都是由圣殿派圣徒亲自在台下筹集演出费的;为了不让圣徒们太累,三十六个剧团演出时,至少要派出三十六拨不同的圣徒去轮流值守。
此时,为了表现圣徒的无私奉献性,哪怕是奥罗拉她们,也没有自选时间的特权,必须跟其它圣徒一起抽签盲选。
奥罗拉只能祈祷,自己这次能抽到负责“卡莉塔斯”那个剧团的签。
当她把手伸到不透明的签筒,发现有个纸团自动飞到她手中,她就知道,这个愿望,稳了。
她打开那个纸团,只见上面写着“十七”。
这代表她要负责给今晚第十七个出场的剧团筹款。
论筹款,这可不是一个好位置,毕竟向来都是开头和结尾时观者最多,中间场次的观者少。
但奥罗拉却很开心,人少好啊,她还怕人太多会打扰她和她相处。
奥罗拉又把那个纸团翻过来,发现剧团的名字叫“五彩斑斓黑”。
她不禁吃了一惊。这不是那个在她落难时收留了她的女人阿利斯塔尔的剧团名吗?
在她拿到剧团简介时,她更确认了这点——没错,那个剧团主人的名字和画像,确实是她认识的那个阿利斯塔尔。
负责拿签筒的牧师见她眼神飘忽,会错了意,带着同情,小声对她说道:“奥罗拉大人,随机的事总是有好有坏,您就节哀吧。不过您放心,您抽中的这个剧团虽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但是有这么多圣殿骑士看着,给八个胆子,也不敢造次。”
因为阿利斯塔尔的恩情,也因为“卡莉塔斯”在里面,奥罗拉对这个剧团,有着先入为主的好感,听牧师这么说,心里十分不满。
但她不动声色地打听道:“什么叫上不得台面?圣殿怎么会让上不得台面的剧团来演出呢?”
牧师的神色难掩轻蔑:“那种由各地杂种组成的剧团,本来就是最低等的,听说还是个毫无节操,一个经典剧本乱改无数次,欺骗多国民众感情的巡游团……更别提剧团之主还来自东大陆有名的骗子民族‘罗拉尼’……谁知道这种玩意儿是怎么混进来的……”
奥罗拉听懂了他的意思。
圣殿以往请来表演的,都是来自教皇统治的西大陆各国的本土剧团——主人是本国人,演员是本国人,语言是本国语言,剧目是本国经典剧目。
当语言不通的问题被字幕解决,来自各国的乡土剧除了能解本国人的乡愁,还能更加吸引异国人的猎奇心理。
据说,这种安排是为了团结教皇治下的各国人,让西大陆的人们时时记起,无论身在何处,ta们的家乡都融合在同一个充满爱与和平的舞台。
像这样请一个成员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巡游剧团,剧团主人还是东大陆的人,在奥罗拉记忆里,确实是头一遭。
她虽然能理解牧师的惊讶,但丝毫不能赞同他的歧视论。
她淡淡地说道:“你说的低贱杂种,指的是混血儿吗?那么按照你这个说法,我也是低贱的。”
她还有很多可以用来反驳的话,可是对付他,只要这一句就够了。
牧师立刻变了脸色,惶恐地说道:“请原谅,奥罗拉大人,我一时失言……”
奥罗拉严肃地打断了他:“你记着,圣徒的天职是弘扬爱与和平,包容与理解。你刚才说的这番话,如果让那个剧团的人听到,那些人说不定也会疑惑你是怎么混进圣殿的。”
牧师羞愧地低下头:“……是,谨遵教诲,奥罗拉大人。”
奥罗拉负责的场次排在十七,按说可以在圣殿包下的豪华厅堂从容地享用一段丰盛晚餐,然后在休息室睡一觉养养精神,再去中心舞台。
但当她得知奥萨娜抽中的签是“一”,她仓促地吃了点东西,就奔向了中心舞台。
第一场戏剧照例是最盛大,最重要,环节最多,时间也最长的。
要是在平时,她肯定不怀疑奥萨娜能控制好场面。
可是奥萨娜今天的状态显然不太对,在这种场合,她得一直看着她才放心。
第一场戏照例是先歌颂日神,再歌颂农神,然后开始演《农神的圣祭》五幕剧。
奥罗拉听母亲说过,农神的两次以身献祭,是个曲折复杂的故事,原本是需要由十几幕来展现的。但在历代教皇的改造下,其中“画面过于残酷血腥”“出场人物过多过乱”的部分,都被删除了,变成了近年来通行的五幕戏。
虽然它的完整底本还存在圣殿,却已经没什么机会被完整地演绎出来了。
被精简后的《农神的圣祭》,就是奥罗拉和其它观众看到的这样:
第一幕演农神初次的献祭,演她毅然服食剧毒,放血吸引吃光所有谷种,咬坏所有根茎的魔鼠,与它们同归于尽。
第二幕演农神亡灵的奇遇,演她落入夜魔血池的支离破碎的灵魂,受到女儿日神爱之呼唤的感召,重新变得完整,演她从茫茫血池中分离出自己的神血,铸成不坏不灭的弯舟。
第三幕演农神复生的过程,演她在日神和战神帮助下,跟作为罪魁祸首的夜魔奋战,最终重创夜魔,成功驾驶她的弯舟冲破夜魔所设的黑色屏障,从死气沉沉的地下王国,回到了人间。
第四幕演农神第二次献祭,演她用眼中血泪,唤醒干涸的生命之泉泉眼,演她用心上血肉,使死亡的枯枝变为希望的金枝,演她跪地虔诚祈祷化外之神,用她的生机去换大地的生机,直到变成一尊石像。
第五幕演农神庆功的过程,演她在恢复的生机的丰饶之秋苏醒,演她慷慨而慈爱地组织第一个秋分祭典,亲自把以她血肉所滋养的美酒、葡萄、谷物分给礼赞她的虔诚信徒们。
虽然奥罗拉一直好奇完整版的演出效果,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个被精简的五幕戏也已经足够震撼。
而最能使观众情绪沸腾的,无疑是穿插在第四、五幕戏中的“泣灵泉”、“种金枝”、“洒美酒”、“送谷种”、“分葡萄”。
因为这些仪式表演时,都会尽可能多地寻找巧妙的时机,与台下观众互动,让人们更为激动地融入传说之中。
在变幻的灯光下,神妙的音乐中,人们早已做好了思绪漫游,穿越时空的心理准备。这种时候,当戴着面具的演员用略带夸张但深情万分的演技牵动了你的喜悲,把你攥入遥远的传说之中,你又怎么能分清真实与虚幻的界限呢?
农神泣出红色血泪时,你看到眼前干涸的泉眼涌出了清润的水流,你感到温热的红雨落在你脸上,身上。她说:我愿流干我的血泪,换泉水重新流动,换渴饮的人们不再流泪。你会觉得,神是为你而哭的,泉是为你而流的,雨是为你而下的。
农神献出心头血肉时,你看到插入地上的枯枝一瞬间变得金光灿烂,你看到无数金枝瞬间拔地而起,长成参天大树。你沉浸在这神奇的力量,这壮丽的光辉之中,然后忽然看见,农神的侍者们纷纷折下树上金枝,向你抛来。那一瞬间,你会觉得你已经成为了这壮丽光辉的一部分——无论你最终是否抢到了金枝。
农神唱着丰收之歌,跳着欢快的舞,肆意泼洒水晶壶中的美酒、丰饶角里的佳谷,肆意投掷圆润可喜的葡萄。那一瞬间,你会觉得无尽的希望在向你飞奔而来,你狂喜的身体会自发地跳跃起来,去争夺那些馈赠,去靠近那些圣物。
奥罗拉以前问过母亲,难道每个观看酬神戏剧的人,都相信真神会降临在这些演员身上吗?这些观众中的许多人都接受过许多科学教育,为什么还会为虚构的戏热泪盈眶,如痴如狂呢?这些观众明明知道震撼的舞台效果,许多都是机关制造的,为什么还会高呼“神明爱我,我爱神明”呢?
奥莉薇娅温柔地告诉她:
“对神明的信仰与对科学的信仰并不矛盾,两者都是出于对不灭希望的追求与寄托。”
“诸神或许永远不会再醒,科技的发展总会遇到瓶颈,世间的天灾人祸又是那么无穷无尽,难以预期,没有谁的信仰能不受挑战,没有谁的人生能一路顺遂。但是谁都需要跨越黑暗,不断前进的希望。”
“戏剧在科技的加持下,变为一种更立体,更有感染力的介质,将希望种在了更多人心里,这既是科技之幸,也是神明之幸,人类之幸。”
奥罗拉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她从此却更能欣赏酬神戏剧,更能融入那份与神同喜同悲的狂热之中了。
奥罗拉一边认真地看着酬神戏,一边分出神去注意奥萨娜,甚至没注意到卡莉塔斯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侧,幽幽地在她耳边说道:“看来,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看到她的面纱跟自己的脸一样都被红雨打湿了,奥罗拉顺势“体贴”地去掀她的面纱。
当那块银色面纱在暖橘色灯光下飞起时,奥罗拉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当她发现那块神秘面纱下居然还套了一个更神秘的无脸面具,心顿时沉入谷地。
她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小声骂道:“我恨你,无脸怪。”
卡莉塔斯却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看看,这里哪个剧团的人是不戴面具的?”
奥罗拉顿时又来了兴趣:“那你也会上去跳舞吗?”
卡莉塔斯否认得很干脆:“不跳,我是负责管道具的。”
……
奥罗拉这回不想跟她说话了。
她气鼓鼓地转过头去,用持久的沉默表达她的愤怒——但还是轻易被哄好了。
卡莉塔斯只是又低声跟她说了两句话。
“我不喜欢在众人面前跳舞。”
“不过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单独为你跳。”
奥罗拉的嘴角不自觉上扬。
但她内心觉得这次不能这么轻易地表现出她的转怒为喜,于是只是冷淡地“哦”了一声。
卡莉塔斯并没有继续哄她,只是一会看看她,一会看看台上,给了她某种特殊的期待。
终于,在克雷格皇子抢得金枝,双手捧着献给奥萨娜时,卡莉塔斯趁着众人的目光和惊呼都集中在那两人身上,轻灵一跃,抢了个更大的,悄悄地把它放到奥罗拉膝上。
奥罗拉看着膝上金光灿灿的枝条,十分感动,想说点浪漫的话,出口的却是: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在这种场合引人注目呢?”
如果她想,应该可以挑一个更万众瞩目的时机,把金枝献给她。
那样看起来的确诚意十足,深情万分,但问题在于——奥罗拉的感动里,定会混着许多尴尬。
卡莉塔斯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猜的。”
奥罗拉奇道:“什么时候猜的?”
卡莉塔斯笑道:“在你面对万众呼唤,却选择拉起帘子的时候。”
奥罗拉感叹:“那你猜得真准。”
卡莉塔斯问道:“为什么呢?能告诉我吗?”
奥罗拉靠在她肩头,闭上眼,有些疲惫地说道:“我不知道日神真容如何,但我不想再因为一些传言,被当成她。”
传说诸神的面容都是极美,人间任何巧匠都无法描摹其神韵之万一,尤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