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还有什么不适吗?”
过了几日,太子宫。太子丹召庆卿相见,言行举止亲切如斯,让庆卿有点不适应。
太子的嘘寒问暖让庆卿感到受宠若惊。不过,他对太子丹实在是了解甚少,生怕说错什么话,便只能礼节性地回应一句,“多谢太子关心,臣的身体已无大碍。”
“那我就放心了。”太子丹语气温和,一副很欣慰的样子。
庆卿客气地笑笑,除了道谢也不知还该说些什么,整个人尴尬到了极点,变得越发沉默了。
太子丹一时也没察觉到什么不对,毕竟庆轲平日本就属于寡言之人。尽管他心中仍有疑惑,不明白庆轲今日对自己的态度,为何多了几分敬重,但也并未深究。
二人的这场会面进行得十分融洽和谐。期间,太子丹还特意召来名医,令其仔细为庆卿诊察身体。在庆卿即将离去之际,太子丹又赏赐了许多药材补品,让他带回去好好调养身体。
对于太子的看重和优待,庆卿的心里其实有些动容。
世上游侠,大多为权贵所招揽,仰仗着主家赐予的衣食利禄,受其差遣驱使。庆卿作为其中的一员,自然不会抗拒成为权贵的门客。
然而,一样是做门客,庆卿对自己未来要效忠的主君的要求就要高得多了。在他心中,自己将要襄助的主君必定得是个心存远志、愿意托付大事与他的人,能给予他怎样名利地位的事倒还再其次。
当日,庆卿寓居于民间,未尝没有燕国贵族公卿家的子弟登门拜访。他们皆盼着庆卿能投身于自己门下,但都被一一回绝。
因为庆卿知道,这些人不过是一群享受着祖上的余荫,胸无大志、不思进取之人。他们几次此番前来邀请自己,无非是看重自己尚有几分名气,倘若能将自己成功招揽过去,于他们而言,也算是件能夸耀于人前、让自己面上有光的事罢了。
他们固然会给予庆卿许多财富亦或是一个官职,但这些都不是庆卿最想要的。就像他如今的心思,也不是因为太子赐下了别馆和药材才变得活络起来。
这两天,庆卿从高渐离处得知了很多事情,每一件都令他瞠目结舌。
难以想象,他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后,光景却已是大不相同。
庆卿对自己已经身在太子门下的事有一种不真实感。这曾是他所希望的,但当这天真来临的时候,他又平白生出了许多顾虑。
因他尚不能确定太子真正看重的人到底是自己,还是另一个“庆轲”,所以无法下定决心是否要顺势而为。
不过,这个问题可以先放一放。对他而言,眼下最紧要的事,就是尽快弄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与田光结怨的,以及他在赵国的时候都经历了些什么。
在高渐离的建议下,庆卿决意前往拜访越女母女,打听一些重要消息。然而,当他赶到越女的居所时,却听闻这对母女已被人带走。
庆卿始料未及,无奈之下,他只好折返回自己的别馆。可刚刚回来,就见下人来报:“大人,田先生来了,就在正堂侯着。”
田光,他怎么来了?
庆卿在心里暗道一句不好,眉目间也浮现出点点忧色。他略微调整了一下表情,抬步便往正堂走。
屋内,田光正与高渐离交谈着。田光言语间反复打听着有关于庆卿的近况。
高渐离实在难以分辨田光哪句话是真心关切庆卿,哪句话又藏着别的心思,索性就装傻充愣,一问摇头三不知,直到看见庆卿来了,他才松了口气。
接下来,二人一起应付田光,倒是没露什么马脚。
再者,庆卿与庆轲在性格上的差异,远没有到南辕北辙的程度,这是其一。其二,庆卿与田光的交情,也是比不上他和高渐离的情谊深厚,不然田光也不会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都没能识破朋友究竟是真是假。
当然,田光虽老,但耳聪目明,思维还是很清晰的,继续深谈下去未必不会发现什么异常,但幸运就幸运在,田光此次前来另有他事,没有穷追猛打。
“渐离君,你的筑呢?”田光突然问。
高渐离怔了一下,答:“在我的居室里。”
田光笑了笑,“不知能否烦渐离君取来,为鄙人鼓奏一曲?”
“这……”高渐离犹豫了一下。他偏过头,偷偷看了眼庆卿,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眼神后,才道:“既然先生想听,那在下这就去。”
“有劳了。”
“哪里。”高渐离客套了一句,起身就走。他心知肚明,田光想听筑是假,支开自己才是真。
不过这也正合他的心意。毕竟,无论是之前的庆轲,还是现在的庆卿,心思都要比他深沉得多。至于田光和太子丹那帮人,就更不用说了,高渐离根本无法知悉他们做出的任何决策。
渐离深知自己才干有限,生平最擅长的东西不过区区音律而已。因此对于这些人刻意支开、回避他自己的举动,他并不觉得失落。相反,他心里甚至感到一阵轻松。
如果不能帮上忙,那不添乱也是好的吧,他想。
局外人知趣地离开了,庆卿和田光终于单独的空间谈事。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等对方先开口。静默了半晌,还是田光先道:“身体可大好了。”
“先生不必担心,小弟已经复原了。”庆卿谨慎回道。
田光感觉有点儿奇怪,自从庆轲那天醒来后,已经是第二次这样和颜悦色的与自己说话了,这是怎么了?
他一时没有开口,庆卿的神经顿时就紧张了起来。
轻瞥了眼田光,庆卿思索一瞬,主动开口道:“先生此番前来,可是太子有何示下?”
“不——”田光被他的直接弄的一愣,“也算是吧……我此来主要是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刺秦之事。”
刺秦。
这两个字好似平地惊雷,在庆卿的心中轰然炸开。他掩饰性地偏过头,脑海中飞速回想起这几天高渐离说给他的消息。
虽然庆卿已经猜到了太子对自己另有所图,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事。
刺秦,多危险的任务,所有人都明白此去九死一生,庆卿也不例外。可世事就是这般荒诞,明知是有去无回,他却心甘情愿去做,哪怕最后的下场很可能是身首异处。
于公来说,秦国强横,攻伐六国,尽收其地。被秦国攻克的各国,无论是王宫贵族还是普通百姓,心中都怀有愤懑之意。如此看来,刺杀秦王也算得上是一项正义之举。
于私,庆卿在燕国生活日久,结交了朋友,又受到储君与公卿的照拂,既然承受了这份深重的恩情,那他就理应回报。
最后,作为当世有名的剑客,他习得一身武艺,说不想扬名立万是假话。他想成名,更想取“义”。
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庆卿从小仰慕古时那些做到“士为知己者死”的侠士,也一直在向这个方向努力,现在机会来了。
尽管他与田光的这次交谈最终没能得出任何结果,无疾而终,可他的心早已越过了理智,替他为未来做出了抉择。
只要庆卿还是他自己,那他就迟早会答应去刺秦。
或许有没有知己,谁才是那个真正懂自己的知己,这些都无关紧要。唯一重要的是,庆卿想要成为一名“士”,这是他从小到大,始终如一的追求。为了实现自小起就立下的志向,他将成败与生死都抛诸脑后,无怨无悔。
君为社稷、臣为朝堂、商为财利、民为饱食。庆卿与他们本质上没有任何不同,只是他所追寻的东西,更加捉摸不透、难以界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