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权力
太子坐于最上座,这就叫权力
只要士族不发狠搓破那层窗户纸来个釜底抽薪揭竿而起,天子未归的洛阳,名义上,元恪就是老大
一边忌惮,一边肆意,双方都在挑战彼此的底线
“你们把阿兄带出来做甚”
温惠很生气,她发自内心得厌恶将家人扯入这些毫无意义的斗争中,何况四兄身子那个情况.....这已经不是丢不丢人的问题了,温惠怕万一出什么事,她后半辈子都注定要生活在悔恨之中
“......”
未答,李僖偏过头来笑看着她,像看着一位幼稚且可爱的孩童
“令兄,在军营中与咸阳王殿下接触颇多,惠娘”
温惠永远忘不了当时他们背着烛台,微光偏过青年的脸庞洒落在她身上的那片阴影,以及前者眸中闪烁的暗光
“仇恨比爱来得更加长久浓烈,而我们,要得是契机,或者说——口供”
“什么口供”
“通敌,卖国”
“......太子,要对他动手了吗”
“时间问题而已,总会有兵戎相见的那一天,何况,他也并非无辜”
何人无辜,温惠一凛,刚想反驳就不能等些时候四兄情况稳定些再.....可当她转眸看向上座一副胜券在握般模样的元恪时,又再度泄了气
算了,想成为部门的正式“官吏”,还是要拿出些态度的嘛
“可陛下尚在南征,于此危急之时兴如此内讧之举,就不怕行差踏错,错失良机而至赤壁,淝水之境地?使数千万将士殉身,国土沦丧前功尽弃?”
温惠道,说自私点,她的阿爷还在前线,咸阳王到底是挥师南下的重要将领之一,万一出了什么事,万一
家与国......可她想要一个至少太平的年代,至少家人团聚,世人不受太多罹难之苦
“天不在与,时不久留,吾计不成,便是天命”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前尘旧事,青年哼哼道,自然,世家的长公子都改不了其骨子深处“顾己”的本性,做不出天水姜伯约一心为重振汉室的无畏之举
还是那句话
谁当皇帝,他才不在乎呢
“何为天命”
“天命就是——”
李僖脸上虽盯着走向崔时云的卢道虔看,可捏着大袖边的手却慢慢内移,伸入,勾了勾温惠垂下来的掌心
“如果佛祖庇佑,此战无论如何都将大捷”
天命就是
本为命运舞台上注定擦肩而过的二人,偏偏再度相遇
崔时云袖中握紧的手一根一根松开,有些感情她骗不了自己,像巨石就算化为碎屑,风卷入湖,依能砸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卢道虔怒吼,侍从将珠帘的扣解开,清脆的叮铃声向内划落,太子的容颜变得模糊,俨然一副听政模样
“庆祖!”
卢大兄腾得从位上站起,虚挡在了崔时云前头制住卢道虔的肩膀,温慎暗下神色,绛华抹泪,冷笑:
“我骗你什么!?”
她瞬得指向东边的方向,声声泣血
“殿下的灵位还供在祠内,你大可去看啊,去看啊!真是可笑,呵呵......殿下在洛阳日日为你祈祷为你茶饭不思人都足足瘦了半圈,可你倒好,在军营里混日子,吃喜饼还捡了个孩子回来,卢道虔你——”
绛华自幼跟着元嫣母妃读书识字,也算得上文化人骂不出那些芜秽之语,只气红了一张脸,恨声道
“那和我们女郎有甚的关系!”
芜梅不解,真的很不解,这群人吵架都没个明确方向的,上一秒还在谈亲王下一秒怎的就扯到前尘旧怨上去了
“你们”
绛华已半旬余没有安眠,此刻更是头疼如锥刺,便直直指向卢崔二人,不过脑而宣泄道
“沆瀣一气,暧昧苟且——”
“够了!”
反正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气氛都到这份上干脆就趁热再发点疯,作为纯洁恋爱关系向往者和追崇者的温慎也懒得顾及还有外人在场,直接拍案而起
“大兄!你难不成真要娶......”
话在前面飞,脑子在后面追,迎接说出半句话时已经后知后觉的温慎小姑娘的,是自家长兄从未见过的“阴沉”脸色
“你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莫要胡说”
好了,温惠扶额李僖叹息,这一激,成功让温慎所剩无几的理智重新被扔进高压炉里顷刻炼化了
“什么叫胡说!绛华都说了,她,她,她以前可是喜欢四兄的啊!”
温惠:?
李僖:......
“见笑了”
温惠很想很想用袖子遮住脸弯下腰自闭一会,这算什么,话题都偏到连筋斗云都翻不到的地方去了
“都是一家人”
青年偏过眼来看她
“二娘,乃是性情中人”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
......
温惠将手肘抵着檀木椅的扶手,撑着脸,不想回话
“那都是过去了”
小红赶紧将已失了大态的温慎扶回靠椅,卢大兄正过身一手虚护着崔时云,一手,像摁小鸡似的制住了正呜呜呢喃的卢道虔。男子朝向正上座,太子的方向,很认真地开口
“祖业不在乎”
素衣女子一愣,抬头看向卢大兄已长出了胡渣的下巴,脸慢慢变白,而眼眶与嘴唇,却在一寸寸变红
为什么
“燕郡路遥,远离皇都又与狄柔相交,凶险莫测,太守也不在乎?”
元恪正起身,饶有兴趣问道:
“为什么”
女子眼眶中盛着的委屈慢慢变为了担忧,却又碍于众人,只能很小声很小声得发问
可他听见了
“嗐”
男子爽朗一笑,低下头来认真地盯着她看,黄沙粗糙了他的容颜,却使双眸变得更为澄澈清亮
“对不住”
少许风霜,免君担忧,便不相告
“卢大人,她可是罪臣之后,怎配的上范阳卢氏未来的家主,你——”
你应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父母的震怒,亲族的谴责,未定的将来
绛华忍不住发问,而卢道将还是盯着崔时云看,是安慰却又不大熟练以至于颇为怪异的温柔笑靥,是字字的郑重
“祖业不在乎”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她那么得自私那么得心怀不轨,可为什么......
神呐,请不要赐给她这太过美好,又太过虚假的梦啊
“可她从刚开始就在利用你”
温慎用手绢拭着眼角之泪,颤声道:
“她要借我们的手去,去接济她的老母幼弟,去替那罪臣平反,要,要拉我们整个家族下水”
“崔公——”
她们的长兄一直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好到“愚蠢”,好到成为一片假意中那颗闪亮亮的真心
“不是罪臣”
“呜”
崔时云死命掐着袖中的胳膊咬着下唇,确保自己不会失态
而那一颗挣脱所有滑落女子脸庞晶莹的泪,却是独属于理想主义者的碰撞
“可她居心不良,她,她害死了殿下!”
“可她心怀鬼胎,她,她要牵连我们整个家族!”
“可她故作矜持!明明,切,脚踏两条船,真是不知羞耻.....”
“祖业,不在乎”
卢大兄从女子脸上移开视线,坚定得再度投向“审判者”
“我相信她,清河崔氏的女儿,不会做这种事情,一代名臣崔浩之后,不会做这种事情”
可她......
卢道虔“呜”得一口咬在长兄的虎口上,拜托!那他的妻子呢!?他的嫣娘呢!?有没有人管过他们的死活!?
好兄长?
好郎婿
“......”
同坐在左侧的两位“黑心肠”也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温惠静静得看着堂内之景,神色就好像一位透过白蒙蒙纱帘,欣赏朦胧好戏的看客
“惠娘不感动吗?”
青年靠过了身,发带勾勒过青丝
“感动”
温惠小幅度得向前推了个懒腰,继而看向身侧人,前途一片光明的世子大人也在很认真得端详着她,觉其视线,后者又是抛媚眼般熟练一笑
这个小骗子,好搪塞,好敷衍
“所以——”
“能平反吗?我说,加上范阳卢氏的力量”
画风一转,少女忽郑重发问,温惠打心眼里不愿将人,尤其是女子当作十恶不赦的坏蛋看待,嗯......快入秋了,掐指一算再过几月,就快是除夕,新年了
劳碌一载而换得的数日安宁,温惠还是很期待的
“有区别吗?”
他们骨子里还是太像,就连看待问题的角度都是一模一样
“斯人已逝,老木已枯椒房已炬,若搏名头,清河崔氏的荣光早已如雷贯耳,若谋佳话,供与后世笑谈的家伙,师寔是从来不在乎的”
史书上再洋洋洒洒的几千字,都不如现实的快活来的实在——现实加务实主义者的箴言
“所以,能吗”
而少女比他多了一分珍贵的“妇人之仁”,温惠还在执着
“能”
李僖失笑,忍不住上手揉了揉她的胳膊
“就凭范卢大娘子的势力和与太子,公主的铁关系,一个虚名,几个爵位,换成人之美,当然值得”
毕竟,在这个时代,爵位并不值钱
“不会,与鲜卑旧族结怨吗?”
“倘若,某人的目标”
“就是彻底拔除鲜卑旧族呢”
玉珠软纱之后,太子欠身欣赏着底下这一出,少年微眯的眸中,只有困倦
啧
母妃当年,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为着一个男人的山盟海誓死心塌地,像只关在妆匣子里的白飞蛾,明明自己脆弱得要死,偏偏还义无反顾得扑向烈火,去证明所谓的真心
真心
真心是最不要紧的
“殿下”
在众人或漠然或复杂或感动的沉默中,崔时云忽直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如做出了莫大的决心般,女子端端正正得跪于正中,出声道:
“时云,从前被猪油蒙心,是做出了许多错举,可今日之事,公主之薨,确实与时云无关,至于咸阳王——”
橙红与淡黄的烛影在月白色的衣裳上晕染开来,为飞蛾的翅膀赋予阳光的七彩绚烂
“时云不识,芜梅,亦不识,此乃欲加之罪,清河崔氏,不认”
“若为前者降责,时云,愿赴官府,以身请罪”
“呵呵”
绛华笑了
“谁敢责罚范卢长公子未来的新妇?”
五州要职皆起于自家,温惠微微坐直身,时代从来没有变过,只不过以前姓崔,如今姓,卢
“婚姻大事”
腰身板直,白蛾回眸看向身后面带愕色的男子,鬓边青丝半落,笑意温淡如窗外皎月
“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时云乃带罪之身,并非良配”
他那么好的一个人,应当娶高门女,走光明路,而非赌上前途为一莫须有的罪名翻案
人不能那么自私
爱也一样
她还年轻,不是吗?阿奴还小,像那移山之公,虽我之死子尚存焉,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何苦山不平
“我不在乎”
卢大兄慌了,嗯.....当着这么多或上司或亲朋或家人的面大声的表白竟然被拒,嘶......
应是他太自私了罢,自己以带罪之身远赴燕郡,将远离权力中心数十载,唉,之前承诺的为崔公翻案之事可能一时半会,真做不到了呢
“抱歉”
可她却用唇语,先他一步将道歉脱出
“......”
男子一把将四弟抡到旁边侍从怀中,腾腾腾走到与素衣女子并肩的位置,又是“砰”得一跪,这一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