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静,确认已经没有追兵后,曹壬才想起低头去看陆萸。
正在欣赏月色的少女似有所感,恰好将视线看向自己,许是月光太过皎洁,她的双眸中好似装满明月,如水般温柔。
而自己的身影在那一汪清潭中如此清晰,曹壬一瞬间觉得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了,生怕被她发现,连呼吸都不知不觉放慢了下来。
陆萸见曹壬在发愣,眨了眨眼睛,用嘴型无声问:“安全了吗?”
曹壬这才猛然回过神,忙松开手坐直身子:“上面没有响动了,应该算暂时安全了。”
言毕,他起身整理了僧袍,然后有些不自在地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仔细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总算安全了,陆萸松了口气。
她没发现曹壬的异常,而是起身拿掉衣服上和头上挂着的树枝和枯草。
为方便行动,她和陆三叔换上的衣服都是深褐色的短打,布料是细麻布和葛纱,既牢固又耐脏。
一起查看完所处环境后,终于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两人都没带火折子。
陆萸的火折子落在马车里了,而曹壬的包袱留在刚才那匹马背上了。
“抱歉,是我失算了”曹壬自责道。
刚才只顾得弃马逃生,忘了先把包袱解开扔下来。
“方才时间紧迫,你也是为救我,不用道歉的,你看,我还带了兵器,防御野兽应该可以”陆萸说着,拿出别在短布靴里的匕首给曹壬看。
这只是一把看似很普通的匕首,可当初陆歆给她的时候说过此匕首削铁如泥,用的材质和大月氏精钢弯刀是一样的。
曹壬拿过陆萸手中的匕首,对着旁边一棵拇指粗的树轻轻砍了一刀,树枝竟然即刻应声而断。
“若有野兽,此匕首倒真能抵挡一阵”曹壬道。
见月亮在慢慢下沉,他趁着月色选了一棵手腕粗的树,然后三两下将树砍倒,再继续用匕首把树干修整成一根趁手的木棍。
他将木棍递给陆萸:“虽比不上白马寺的木棍,但也能驱赶野兽。”
不多时,月亮彻底看不见了,二人所在的密林再次陷入黑暗中。
陆萸坐在地上,紧紧握住手中的木棍,情绪低落地看着茫茫夜色道:“正如你所说,我不该来的,我来了不但帮不了什么忙,如今还拖累了你。”
曹壬听了,心口一酸,忙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柔声开口:“方才见你危险而着急出口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能再次遇见你,我很欢喜。”
“我没有立马和你相见,是因为你有师兄弟同行,我怕你为难”陆萸抬眸看着他回。
伸手将她散落的碎发轻轻收拢在耳后,曹壬凝视着她道:“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怕我担心你而分心,阿萸,有你舍命相随,我何其有幸。”
被这样一双专注而深情的双眸凝视,陆萸实在招架不住红了脸,她低声问:“那些刺杀你的蒙面人,能猜到来历吗?”
曹壬隐约猜到也许是某个藩王公子所为,但为免陆萸担忧,只回道:“我猜不到,后面这波追赶我们的刺客呢?你有怀疑对象吗?”
说起这个,陆萸就更郁闷了,她不但毫无头绪,如今回想起来,反而发现那波人甚是怪异。
他们在切断二人与陆氏部曲的联系后,反而没有急着刺杀,而是像猫抓老鼠似的,一路上耗着他们。
“莫非,他们想活捉我,然后用来威胁某人?”陆萸疑惑道。
曹壬也认为有这个可能,他们明明有箭却不用,只这样对二人穷追不舍,和那波刺杀他的刺客不一样。
他回道:“如此说来,第三波刺客反而安全一些。”
“唉,都不安全,若是他们换不到想要的东西,然后撕票,那也是很惨的。”
陆萸心想,可能这些人是想和祖父谈条件,或许是为印刷术和造纸术。
想通了,她突然没有那么担心了,反倒是追杀曹壬的比较可怕。
“也不知部曲有没有把那波蒙面刺客打退了。”
“我观那波刺客只想速战速决,如今我被第三波刺客追到这里,他们估计就不会再留下来了”曹壬道。
留下来容易被陆氏部曲抓住,从而暴露身份,他们刺杀失败肯定只会迅速撤退。
“如此说来,我们可以暂时喘口气了”陆萸说着,整个人终于松懈下来,干脆找了棵大树靠好。
曹壬拾起地上的棍子,将周围的灌木丛都巡视了一遍,才坐回陆萸对面。
他没有靠大树,而是如打坐修禅一般,盘腿而坐后,道:“你累了就先休息一下,我在一旁守着。”
夜非常寂静,静得有些异常,除了偶尔虫鸣声,竟然连夜鸟的叫声都没有。
为此,陆萸心里担心会不会有野兽正守在不远处?只是二人没有火折子,除了留在这里,也去不了任何地方。
见曹壬已经闭上眼睛进入打坐状态,她把心中的担忧默默藏好。
说与不说,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不利于各自恢复体力,这般想着,她放松心比起眼睛休息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曹壬低声轻唤一声“阿萸”,没听到她的回应,才睁开眼去看她。
想是累极了,她已经闭着眼歪着头睡着了。
他脱下自己的外衫轻手轻脚地罩在她的身上,看着她虽然睡着却仍皱眉的睡容,二人的距离是如此的近。
感受到她均匀呼吸时轻轻呼在自己脸上的热气,曹壬的脸忍不住红了,他抬手轻轻替她抹平了眉间的焦虑,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回来,恢复了打坐的坐姿。
至天快亮时,陆萸好像做了什么噩梦,痛苦地呓语了一声。
他一夜未睡,所以很快就发现了,也顾不得礼仪,立即俯身靠近她耳畔轻声细语安慰道:“阿萸别怕,我守着你。”
许是听到他的声音在梦中得了安抚,陆萸脸上的痛苦消失了,她闭着眼将原本靠在树上的头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曹壬的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双手也不知道该如何放,就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保持了一段时间。
待确定她已再次深睡,他才伸手小心扶稳她的头,轻轻转过身体和她并排靠在树干上,再将她的头重新放回肩膀上。
耳畔不时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她呼出的热气不断落在脖子根处,曹壬觉得这一刻比打坐时还要累。
他不得不闭上眼睛,不断念着《清心咒》。
第二日清晨,天光微亮,曹壬呼出一口热气,只见浮起一团白雾。
山间的清晨竟然这般冷,他原想退出来的肩膀又继续留给陆萸靠着,二人挤在一起,她应该能暖和一些。
陆萸醒来时,已艳阳高照,曹壬早已悄悄退回打坐的位置。
她伸个懒腰后,边扭动发酸的脖子边疑惑自己明明是靠着树干睡的,怎么会有一种落枕的错觉。
见曹壬还在闭着眼打坐,她没有马上起身,而是就这样安静的看着他。
打坐时的他,仿佛与天地是一体的,所有凡尘俗世都与他无关。
又过了片刻,见他终于睁开眼,她笑道:“君期,早上好。”
他第一次在睡醒睁眼的那一刻看到如此明媚的笑容,恍惚了一瞬间后,才笑回:“阿萸,早上好。”
山间的清晨空气很好,升起的薄雾逐渐散去后,二人起身寻找出去的路。
可这一找,他们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树林里什么都没有。
成片树木干枯而死,看不到任何鸟兽的踪迹,地上的草好似已被什么东西啃尽,难怪昨夜听不到任何鸟鸣声。
“原来遭遇大旱后的树林是这个样子的”陆萸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树林道。
曹壬听后,神色非常凝重,他知道他们必须尽快走出这片密林,不然还会有未知的危险还在等着他们。
可他还来不及和陆萸说,不远处就传来了惊喜声“快看,有活人,还是个细皮嫩肉的。”
陆萸在听到人声的时候以为终于能走出去了,高兴倒:“君期,我们有救了。”
可还没高兴太久,便被曹壬一把拉起奋力向反方向奔跑起来。
他边跑边道:“不要回头,他们是来找食物的。”
陆萸还没回过神,身后的一波人已经兴奋得喊着:“快追,有上等好肉。”
她听了,一股毛骨悚然顺着后背冲向头顶,他们口中的好肉,好像是自己???
曹壬用力拉着陆萸不断向前跑着,奈何他们对林子不熟悉,唯有慌不择路不停向前,身后的猎人们越追越近。
不知跑了多远的地方,陆萸已经筋疲力尽,全靠曹壬拖行,那波人却离他们越来越近。
在这一刻,陆萸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们欢呼着,眼中发出像恶狼一样兴奋的光。
她没有任何时候如此刻这般懊悔自责过,懊悔自己的任性,懊悔从马车里出来,更懊悔不听兄长的话回建业。
因为自责,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可她知道此时不是掉眼泪的时候,她只有不停奔跑,才能不拖累一直紧紧牵着自己的手不放松的少年。
最终,他们还是被猎人团团围住,近身才发现,他们手里拿的是劳作用的工具,可他们不是农民,而是早已化身为狼人间恶魔。
曹壬迅速将陆萸拉到身后,然后把匕首交给她道:“有危险时不要手软。”
陆萸捏紧匕首用力点点头。
既然逃无可逃,他们就奋勇反抗吧,曹壬手中的棍棒毫不留情的挥向他们。
招招快而稳,不给他们任何靠近的机会,而这群人,本就是一群饿了许久的人,刚刚见到食物的兴奋激动过后,因着追了这一路如今也有些疲惫了。
所以虽然有十多人,但那股劲一过,一个个都被曹壬的棍子打不敢再靠近了。
曹壬冷然出声:“出家人慈悲为怀,所以贫僧不会取各位的性命,可各位若继续靠近,贫僧的棍棒将不会留情。”
闻此一言,那些村民终于有些胆怯,他们是找吃的没错,可不能还没吃上就被打死了呀?
几人交头接耳合计一番后,虽有不舍,却只得带着劳作工具悻悻然离去。
他们走后,曹壬仍不放心,牵着陆萸的手朝着反方向连续跑了几里路,才停下来休息。
此时的陆萸已经只能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火辣辣的疼,说不出任何话。
曹壬也好不到哪里去,喘息片刻后,才道:“大旱之后,林中野物是为充饥首选,可若没有野物,他们就会易子而食,然后到外面寻找体弱的人作为食物供全村分享。”
陆萸只在前世的书上看到过易子而食的惨事,如今亲身经历,心口剧烈的喘息还未停,恐惧恶心交织着爬上心头。
她忍不住想要呕吐,可因为早已口干舌燥,根本吐不出来,唯有不断咳嗽。
曹壬见状,忙轻拍她的背,安抚道:“别怕,还有我在,我绝不会让他们靠近你的。”
过了片刻,陆萸心底的恶心渐渐淡去,终归还有这么一个人一路相护,她的心底瞬间又生出无限勇气。
曹壬见她稍有好转,才接着道:“白马寺曾有小沙弥在化缘时被人烹食,所以遇到陌生人我们不能立马去打招呼。”
陆萸艰难的点点头:“我下次不敢了,只是我们该如何找到出路呢?”
这里除了山还是山,如果出不去,他们就要被活生生渴死饿死。
曹壬道:“不怕,趁着天未黑,我们可以继续找。”
就这样,他们坚持不懈的走了一天,终于在日落前找到了一个在石头上写着“桃花沟”的小村子。
这次陆萸没机会高兴,因为他们还未走进村子,大石头背后就有一个男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气若游丝地看着他们:“不要进村,村里感染了时疫,他们要来烧村子了。”
他的话才说完,就重重的倒在地上,瞬间扬起一层厚厚的尘土。
曹壬见状,迅速拉着陆萸退让至一丈开外。
见那人倒下后一直没有起来,脸色发青,泛着恐怖的死灰色,他们二人也不敢继续逗留,最后看了眼桃花沟的那块石头后继续向前走。
他们怕遇到那人口中烧村子的人,所以没敢走大路,而是隐蔽在离大路不远的树林间,顺着大路方向前行。
走了没有多久,二人果真看到一群人顺着大路去了桃花沟的方向。
陆萸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只敢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