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来了,明媚的街道上渐渐嘈杂起来。
吟唱者轻敲腰间褪色的小鼓,一晃一晃走过街巷,口中哼唱着古晋语的小调,真切而质朴。
“马下~风疾~卷飞沙,檐头~花寒~落孤家。”
“一夜~雪莽~披天地,原是~月明~照观塔。”
两枚铜板丢到明月脸旁,惊得她睁开眼,一下跳起身来。
丢铜板的人亦被她吓到,滑稽地耸肩跳脚,闪躲着身子走开了。
明月看向周围,感觉这地方似曾相识。她扶着墙站起,向前方阳光灿烂之处走去。那里,卧着与她相似,或是更甚于她的人。
这一天对这座城而言,一如往日,没什么不同。
明月走过去坐到那些人中间,忽然笑了起来。
没有人在意她笑什么,好像在这里,如此这般也很符合她现在的身份。
她将松垮凌乱的头发彻底放下来,发间已经有些黏湿,在被放下的一瞬似是得到了解脱,爽得她头皮发麻。
布施的人来了,她便也一哄而上。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路过,她学着身边人一起讨食。如此三日,她已经完全是个像模像样的乞丐了。
每天,她都在墙根下晒着太阳,偷听周围闲言碎语说起城中之事,可除了听到某处失火,似乎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发生。
就这?还要株我九族,我哪有九族给你诛。
明月讪笑着啃食起手中半块甘酥饼,这还是前一日,小食摊上某位捕爷丢给她的。
忽然她怔住,手中的甘酥饼放下又拿起,最后扔给了墙角处一直偷看自己的小叫花。
夜里,她离开了福泽街。
“我早说你该把东西给我,不然也不会闹出这些。”无一瞟了风途一眼,颇为不满。
风途自然也不服他,“难道给你余亦就不会死?”
“那你现在自己去找她呗。”无一斜睨着他,抱胸仰靠在椅背,脚踩着桌沿,不安分的坐姿令只有两条腿撑地的椅子摇摇欲坠。
风途看向一旁不说话了。好久,忽然冒出一句:“早晚让摄魂散毒死你。”
幼稚。无一翻了个白眼,无奈叹气,耐着性子好心劝道:“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你以为能在城里藏多久?”
“你就很安全?”
“我马上就走,你若想跟着,我可没有太多时间给你考虑。”
就在风途要起身离开时,正遇到有人来给无一报信。
春满楼。瑶川刚想歇下,就听到有人砸门,他耐着气性,又下地去开。
“明月!”来人看也没看他,直接就冲到了里间。
瑶川嗔怪道:“怎么,你今日又没带脑子吗?非要嚷的人尽皆知?”
屋里没有旁人,风途哀求似地抓着瑶川,“她一定是找不到我才来找你的,她人呢?你把她藏哪去了?告诉我!”
瑶川嫌弃地推开了他,“少自作多情,我不知道。”
“你骗我,她到底在哪?往日是我对你太过粗鲁,我混账,你告诉我她在哪好不好?”风途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身上的所有的银钱。
难得见他对自己这般低三下四,瑶川觉得有趣,坦言道:“我真不知,她只是请我为她梳妆打扮,我也是第一次见她着女子装扮,确实别有风情。”
“女装?”
“是啊。”瑶川回味似地放空了目光,“早说不要爬窗户就是不听,一大清早闯进我屋里,和个野人似的,把莺莺吓了一跳,而且还穿走了莺莺的一件衣裙没给钱。算了,谁让她是老顾客,我替她还了莺莺就是。”他嘴上说着,手却悄摸摸把风途放在桌上的银钱往怀里塞。
若卫军不知她是女子,女装确实容易蒙混过去。
可她会去哪呢?风途头疼起来。
瑶川提醒道:“你们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了,想必你也该知道自己如今有多麻烦。”
你的消息倒灵通。风途垂下眼眸,失魂落魄地走了。
听闻太子弘禁足东宫,禁卫营又失了火,叔文向老师告假了半月,等待三日却丝毫没有明月的消息。
在临清时便是这样,独自等着一个不回家的人,总也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手中的书,似乎是为了不显得太过孤独才握着,叔文看了好久也没看进去。
“妙心,水开了吗?”
话问出口才想起,林妙心已被莫前辈接走。
杯中茶凉,他轻叹口气,放在了桌上。
忽听见院中动静,似有人翻进墙来,他匆匆撂下书向外奔去。
再度相见,似是已过百年,两人相拥说不出话来。
回到房间关好门,明月将他拉到案前,为他铺好纸,将笔塞到他手中。
“怎么了?”他问。
“休书。”
叔文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她茫然道:“你说什么?”
“休书。他们要诛我九族。”
叔文摇了摇头,搁下笔安抚道:“你不要慌,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是你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陛下亲卫亲口所说,我是刺客,是叛贼。叔文,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紧抓着叔文的手,潸然泪下。
“好,你先别慌。”叔文拉她坐在自己身边,拽着袖子帮她小心拭泪,“这两日我只听说营中失火,没有什么刺杀,何况他们未必知道你是谁,你先别紧张,好吗?”
明月连忙否认:“那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你怎么这么烫?”叔文伸手摸向她的额头,“你发烧了。”许是她今日涂了脂粉,自己竟一时没能发现她脸色不对。
“夜里我偷溜进浴堂泡了热浴。”
“这不是一回事。”叔文带着明月回床上躺下,又拿来冷巾为她敷在额上,“我去给你抓药,你等着我,千万别乱跑。”
等叔文回来时,明月已不在床上,他瞬间慌张起来。
“叔文。”龙昭儿看他丢了魂的样子觉得好笑,“她在我屋里。”
他这才精神起来,连忙跑向龙昭儿房中。
“她一直在说胡话,我就给她施了两针。”
看到明月坐在椅子上,正无辜地看向他们,叔文才放下心来,“我去给她煎药。”
“不急,今日闲暇,我去就好,你这几日心骄气燥也得给你扎两针。”龙昭儿说着就要拉他坐下。
“不用,我——”
“不用也坐下陪着她,不然她总觉得我要害她。”龙昭儿不由分说将他拉到了明月身旁的椅子上,拿过他手中的药包。
明月不知怎得又掉下泪来,看得叔文心中难受,开口想要宽慰:“不要怕,我……”
忽然他感到身体空乏,似是不由自主得要向下摊倒。
明月起身,扶住了他后颈。
怎么回事?他看见龙昭儿紧锁眉头,避开自己的目光退出屋子,渐渐反应过来,看向刚刚被他拉着的地方。
两根银针闪烁着寒光。
原来是这样,他想伸手想拔掉,却怎么也抬不起手臂,只得哀求似地看向明月。
“明月……不……”
“对不起,是我太一意孤行才落得如今的下场,你不必为我殉葬。”明月轻吻着他,而他已不能回应,“若有往生,我们再从头来过吧。”
那之后我一直都很后悔,可你不是也说过原谅我了吗?他已渐渐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睁开眼看向即将离开自己的妻子。
一滴眼泪偷偷滑出眼眶,没入衣中消失不见。
这次她真的不会回来了。
趁着叔文昏迷,明月将写好的休书按上了他的指印。
一旁龙昭儿叹了口气,“合离也可,至少保留体面,何必非要休了自己。”
“我没有时间去改户册,况且于我而言,两者没什么不同。”明月将纸收起,淡淡道:“以后他就全交给龙师哥了。”
“管不了,我还要忙医馆的事。”
明月没再说别的,只是向他行礼,顺着叔文的辈分,说了一句:“多谢龙师哥。”
龙昭儿别扭地背过了身,“你既已不是他的妻子,往后便不用跟着他这般唤我。”
不过以后大抵也不会相见了。
明月点了下头,向外走去。
“等等。”龙昭儿追上前,将药塞还给她,“三碗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服。”
走出巷子,明月不知该去往哪里,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皆与她无关。
好晕。
“明月。”
身后有人唤她,她向着声音来处看去,见风途正躲在一处巷道。
“你怎么总是鬼鬼祟祟的。”
风途着急的不行,没有理会她的打趣,拉着她躲到隐蔽之处,怨念道:“女为悦己者容,就知道你此番打扮是冒险来找他。怎么样,你有没有事?”
明月木讷地摇了摇头。
“好。你这几日去哪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月嘿嘿笑着,“我不知道。”
风途看得出她有些不对劲,没有再问,“我们现在得尽快离开中都,我和无一说好了,跟着他的安排走,但只给我半个时辰。”
“哦。”
“你怎么了?”
明月只是摇头,忽然歪着身子栽进他怀中。
叔文从昏迷中醒来,看着休书上的签字和掌印,心如刀绞,伸手就要撕烂,龙昭儿连忙拦住了他,“别意气用事。”
“你竟与她合谋骗我!”他怒视着龙昭儿,泛红的眼眶蓄不住泪水,只得任由它肆意淌出。
龙昭儿不曾见他这样,有些愧疚,却仍心虚地昂着头,“她专门留给你以备证身,是为你好!”
“我不需要。”叔文一用力,还是将那纸休书撕了个粉碎。
明月再醒来时已在马车之中。她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在某人怀里,忙一把推开了对方,原本盖在身上的被子也被她的动作弄落下来。
冷峻的空气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一转头看见了风途,“你这是做什么?还要绑架我不成?”
本就头晕车又颠簸,明月坐不稳,不由自主向另一侧倒去,却不知又靠在了谁身上。
明月勉强回过头,见到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
“阿若姑娘?”
眼见她斜着身子又要往前倾倒,身侧两人连忙一同出手托住了她。
明月看着她帽上的薄纱,笑问道:“阿若姑娘,这粼光纱你可还喜欢?”
阿若点了点头。
风途扶着明月头侧,揽在了自己肩上,“睡吧。”
明月这才想起还不知此刻身在何处,挣扎着起来,又撞在厢壁上,磕到了头,咧着嘴责问:“睡什么,你这是要带我去哪?你要带阿若去哪?你究竟想干什么?”
“带你逃离中都。”无一掀开帘子探头向内看了一眼。
风途安抚道:“内廷下了追杀令,你还挺值钱。”
“什么?”明月有些听不明白,“对了,好像……有人让我跟你说,请你不必再惊扰他父母。”
车外,无一沉默看着前路,有些失神。忽然他笑了起来,“风途,你说那狗皇帝又不知明月是女子,其实这辈子怕都抓不到她吧。”
什么皇帝,什么通缉令,明月挥舞着手想抓住风途的衣襟问个明白,却扑腾着拍在他脸上好几下。
“那我就不知道了。”风途捉住她的手腕合到一起按在腿上,让她没法乱折腾,“病成这样了还想打我。”
“药,我药呢?”
“喂你喝过了,一日三次顿顿不落。他给你配的?果然是个庸医,一点不见好。”
“三次?等等,我睡了多久?”
风途捡起掉下的被,不由分说将她裹了个严实。
“明月,下雪了。”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