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楚惊蝶和另一个人的名字出现在词条上时,顾明莱承认她短暂地动摇了。
那是一张分外亲密的照片。镜头有些摇晃,但尚能辨得出那人分外流畅的侧脸。下颌是因为后仰的姿态而被撕扯得有些锋利了,模糊间还可以看见颈侧的蝴蝶蹁跹。
平心而论,拍摄效果不错。第三者的视角很好地满足了那些阴暗生长的窥探欲,而更重要的是楚惊蝶——这位不久前才官宣了婚期的大小姐——肩侧倚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是好友同行还是情人私会?说不清。顾明莱当然还不至于为这一点捕风捉影而对妻子产生怀疑,真正让她感到在意的是那个绯闻对象种种行径:流连各大声色场各就不说了,还是云城人尽皆知的情场老手……
“吃醋了?”
顾明莱一惊,仿佛被戳破了心思般地关上了手机,抬头就对上傅洱笑盈盈的脸。
“人之常情嘛。”女孩看着她因为慌乱而随手拿起的一本杂志,似乎是误以为她在吃味封面上楚惊蝶和那名模特过近的距离:“哎呀,都是商业手段啦。”
根本不是一回事。
她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半句辩驳落在咬着牙的齿间:“我没说这个。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害羞呢。
傅洱了然地敛下调侃的神色。“其实就是之前和你提到过的‘玉珍’啦,这个人一定和楚家有重要联系。”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的直觉这样告诉我。”
“对了,当年的那场绑架案你查清楚了吗?”“……来龙去脉都在这儿了。”
一个密封袋从公文包里拿了出来。
“文件你都看过了吗?”
顾明莱摇了摇头。要查到十几年前的事情并不容易,更何况这是曾被楚家极力抹净的秘辛——她所了解的道听途说远不及那些丑闻的十分之一。
“冒昧问一个问题。”就在那份尘封已久的真相即将被人揭开之时,她开了口:“在一段关系当中,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傅洱后知后觉地一顿。这是还在为那本杂志不爽吗?还说自己不在乎呢……“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没有物质的爱情就是一盘散沙。”
“但这对你们来说肯定不足为惧。唔。有点火大。话说这种问题真的适合问一个母胎solo的单身狗吗?”
顾明莱静静望着她。
“好啦好啦,我不开玩笑了。我觉得是信任吧。”
信任……吗?
“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空间会变得狭窄。你的目光会不自觉地将她与周遭的一切联系起来,而当在意的东西变多之后,猜忌就产生了。猜忌是上帝赐予人类唯一自相残杀的武器。”
“你对楚惊蝶产生猜忌了吗?”她猝不及防地凑上前来:“我能知道她在你这儿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顾明莱出乎意料地没有躲开:“唔,有点任性。”
何止有点。
“很爱发脾气,一点小小的过失也会感到委屈。恼羞成怒后就会变得不讲理。”
其实很不聪明。
“眼睛发红更多时候是因为害羞而不是难过,真正想哭的时候会吃香草味冰激凌。”
所以有严重的胃病。
“心思很敏感,不喜欢把自己的伤口露出来,不喜欢陌生人靠近——”
“很可爱。”
最后一声叹息、轻飘飘和傅洱的感慨重合在一起。“其实是个很笨拙的人对不对?”女孩放心地退了回去,“见她的第一面我就发觉了。”
“怎么会有人鬼鬼祟祟尾随了我三条街却只是想讨一个搭话的机会呢?十二份薯条和土豆泥、真有她的。那天你在吧?”
顾明莱供认不违。
“我就知道。二十一岁的人能藏得住什么?那个幼稚鬼信誓旦旦说和你作对是一种吸引注意力的手段呢。”
凝固的回忆似乎又开始在此刻流淌了,傅洱细数起楚惊蝶当初的表情,一句“出乎意料的有正义感”就足以拼凑出一颗不曾被任何人翻阅的心:“其实不告诉我身世也没关系的、可她还是说了。哪怕这有可能让她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她也还是向我坦诚了。”
“就连疗养院的这份工作也是她托人介绍给我的。大概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补偿我吧?没必要的。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个责怪过她的。”
因为我们是同样孤立无援的受害者——这句话最后被她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字里行间的落寞:“相比之下,是我要向她道谢呢。”
“在此之前,我一直活在与理智斗争的痛苦里。我告诉自己不要缅怀过去、告诉自己更重要的是当下的家庭……可我总想起林南玉。”
人是一种很愚蠢的生物,不但欺骗同类也欺骗自己:好像只要假模假样地说着没关系,到最后就真的什么都不在意。而这样逞强的后果就是在无人关怀的境地里怀着遗憾死去。
“于是楚惊蝶给了我这份工作,给了我一个一个可以和过去对话的机会:哪怕只是匆匆看一眼林南玉。匆匆一眼我就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放下曾经。而这都是她带给我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个滥好人呢。”傅洱偏过了头,她的声音不大也不急促,传到人耳朵里却像夏夜的雷鸣、远山的回响:“当然,我讲这些不是想为她辩解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
“那个家伙有在认真地爱着你呢。”
所以请不要吝啬地再多相信她一点吧,顾明莱。那个笨蛋会很高兴的。
-
楚清歌定定看着跟前的大门。她至少已经站在这里有十分钟了。
柏水苑……
她猛地地掐住了掌心、她从不知自己是这么一个仿徨不定的人。焦灼的情绪快要将心脏淹没了,偏偏背后传来熟悉的声响:哒哒哒、哒哒、哒。力道很轻,像是压抑着呼吸的情人在长夜中的私语——而她亲爱的妹妹会率先用脚跟落地,趾骨进而弯曲。她不再犹豫地回过头了。
楚惊蝶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碰见她。“你怎么……”她实打实皱起了眉毛,知道今天这遭是躲不过去了,“算了。”
“你进来吧。”
擦肩而过的发尾挟着雨水的味道,可能是在虞家的祠堂沾上的,可能是在医院的走廊沾上的——楚清歌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已经不重要了。一个人住还习惯吗?她艰难地搅动着口腔里的舌头,你从没独自离开家这么久……
“都差不多,反正在楚宅也是一个人呆着。”
楚清歌的喉咙于是轻颤了下,仿佛被某种坚硬的鱼骨刺伤:“阿楚……你的生日快要到了吧?”
想要什么可以现在和我说,也可以明天去疗养院找——”
完了。她没法不怀疑自己是不是紧张过了头才会将这个秘密说漏,更关键的是楚惊蝶还了然地应下了:“我知道的,毕竟她也需要照顾嘛。”
……嗯?
“怎么,你不会到现在都还觉得我对林南玉的事情一无所知吧?”见人神色怪异,女孩一时有些想笑:“我在你心里到底是有多蠢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都知道了?”
那些腌臜、那些算计、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心斗角和疲于奔命——
“嗯。很早之前就知道了。在你还不知道我知道的时候就知道了。”
楚清歌的血一瞬间凉了下去。“我们的长相毕竟差了这么多呢。”那人还在喃喃自语,殊不知再说半句就能要了人命,“我其实是楚家捡来的孩子吧?”
她瞬间又有了挣扎的力气,那股劫后余生的荒唐混着真相大白的释然霎时淹没了口鼻、也许她一直都在等待这么一个宣之于口的时机:“很抱歉之前瞒着你。”
“你想去见见她吗?”
有想过去见见你这位名义上的母亲吗?
楚惊蝶沉默。谁能抗拒这样的一份爱呢?她不止一次幻想过能够在困窘之际拥有一个敞开的怀抱,可向往的神情不过维系了半秒,她复又垂下了头:“还是算了吧。”
“总感觉这样很卑鄙呢。”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做了错事了——任务员这样想,因为无论如何我都取代了她的孩子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已经是对不起她了。
“恬不知耻地占据了‘楚家二小姐’这一位置的我有什么资格索取她的爱呢?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只要现在的境况维系下去她就可以没有负担地讨厌我了。”
“失去了女儿很痛苦吧。可明明是这么痛苦的事情,却要因为生病而被一笔勾销了呢。真过分啊。没有经过允许就擅自替她原谅了鸠占鹊巢的我,也太不公平了。”
二十一岁的小孩还在执着于“公平”。
“可这不是你的错。”女人的声音颤抖起来了:“可——”
“可只有这样她才有的活,楚清歌。我已经没有资格和她建立起良好的关系了。”
“要是在记忆回笼之后却发现连个可以埋怨的人都没有,她会崩溃的。”
“你舍得看着她绝望吗?”
“我舍不得。”她又开始笑了,笑着笑着怎么像要哭了似的:“所以让我能成为她宣泄情绪的出口吧,责怪也好憎恶也罢、我都习惯了。我总是能搞砸一切的不是吗?”
不、不是这样的,这份厌恨本该由我承担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的想法呢?楚清歌有些无力地重复着,明明这样的事我也能做——
“你还嫌自己过的不够糟吗,我的好姐姐。”
“我够心疼你的了。”女孩有些别扭地嘟囔了句,这会儿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了:“虽然不清楚一个董事长究竟要做什么,但我大概知道不眠不休三天是什么工作量。”
那是楚惊蝶永远也体会不了的感受,被觊觎的、被期望的、独自面对恶意的、时刻提防算计的、置于群狼环伺之下的、陷入围追堵截之中的、明明疲惫不已却又强撑着打起精神来的、想要嘶吼出声却又缄默地咽下愤怒的、逢场作戏的、强颜欢笑的,举步维艰的——有多少次就着办公室的灯光睡去了呢?冷掉的咖啡滋味不好吧。胃疾疗愈后就能遗忘曾被酒精灼烧的痛苦了吗?
“我还不至于那么没良心。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所以至少也让我体谅你一次吧,楚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