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之巅,千里冰封,飞霞如血。
山脚下经历过一番混战,血水混着雪水一路向下流淌。避世隐居的村民背着背篓采药,一路踩着污雪而上,被眼前堆积如山的伏尸吓得不敢前行。
天上一直在绽古怪明亮的花,村民认不得这是什么,只道是乱世,什么稀奇景象都能看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这是烟火,因为晴天白日,烟火岂敢与东君比高。
耳边噼啪作响,村民继续往前走,小心绕开那些横尸。他打眼一瞧,看到朵奇异的小黄花。村民颤颤巍巍伸出手,他采药多年,没在寒山这样荒寒之地见过栾花,感到好奇万分。
突然间,脚踝黏糊糊一阵,村民怔住,只觉得后背发寒。
遍地都是死人,抓住他的除了鬼,还能有什么?
他闭上眼,一抖药篓朝地上砸去,颤声喊了句,“别过来!”
那鬼倒是个好脾气,“别怕,是人,不是脏东西。”
村民定睛一看,还真是个断臂的兵。胳膊不知道丢在何处,伤口血止住,剩了个刀口参差的肩膀。他没有同其他兵士那样趴在地上,脚陷在个窟窿里。
许是这窟窿救了他。
“你是……哪的兵?京畿的,还是联军的?”村民弯下腰,用方言别扭地问。
“甭管我是哪的,我现在只想活。你拉我出来,我有钱,我给你钱!”
村民犹豫了下,想着兵也是爹生娘养,长这么大个小伙子怪不容易,于是想拉他出来。
近几日地动山摇不太平,寒山半山腰莫名其妙塌出个窟窿,村民是不奇怪的。奇怪的是那窟窿底下晶莹一片,蓝蓝的漂亮极了。
村民拉了半天,这兵纹丝不动,他使劲的同时嘴上也不停歇,“你是怎么掉进这个窟窿的,蓝蓝的,莫不是寒天枯?”
兵是听不懂他这牧州话的,问,“什么蓝蓝的,什么枯?”
“我说你身下的窟窿,是蓝色的,嗳——你别朝下看。”
话罢,窟窿周围雪一松,两个人一齐掉了下去。
村民摔懵了,半天才缓过来,环顾四周,全是一片刺目的蓝。他当即捶地痛哭,“不中了不中了,你把我害到个什么地方去了!”
兵也摔得眼冒金星,揉了揉脑壳,“我哪知道……”
说完他语塞,因为他看到远处有一个洞府,仙雾缭绕。
传说,掌管缘分的妖孽关在寒山,命定之人跨过尘缘线,才得以看到这妖孽的真面目。
可眼前既没有尘缘线,他们身后还多出一条退路。
村民一拍大腿,“坏了,咱们不会是命定之人吧?你这小伙,我就想过平凡人的一生,你怎么……”
兵倒是很冷静,许是失血过多,有些虚弱,“你清醒点吧,我们定然不是命定之人。”
“那这是咋回事呢?”村民指了指前面的洞府。
兵用剩下的那条手臂拉了拉村民,朝着退路走,“与其说咱俩是命定之人,我更愿意相信……那洞府里的妖孽要现世了。”
村民跟在他身后,顿时汗毛倒竖,“那……那可咋办?”
“报官。”
“报哪家的官?”
“等,过段时间就知道,该报哪家了。”
……
天上烟花绽放的时候,所有人都忙于抬头看这难得一见的景观,即便是混战中的京畿也不例外。
烟花消散,人们才缓缓回过神,如梦初醒不知该不该继续争斗,手里握着的兵刃都龃龉起来。
站在失乐台里的人们方抬头,地突然剧烈摇晃,兵士东倒西歪摔了一地。这出人意料的地震让所有人措手不及,本就在联军狂轰滥炸下的失乐台已然摇摇欲坠,开始往下掉木屑。
所有人下意识躲开殿中央那块地,木屑已经如雨落下。众人目光炯炯望去,已经被眼前之景打乱了方寸,至于死去的李芜,实在是无暇顾及了。
不知为何,闻霄总觉得,殿中央那块挑起失乐台的大梁,似乎……要断了。
不止闻霄,祝煜也敏锐的察觉到,爆喝一声,“躲开!”一把扑倒闻霄。
大梁猝不及防的塌了下来,随后,整座失乐台,连带着整座銮爱天宫,跟着开始塌陷。
兵士们再也顾不得争斗,四散而逃,在宫道里挤成一团。
祝煜抓着闻霄的手一路疾奔,地晃得厉害,再加上那诡异的晕眩感铺天盖地上涌,他每一步都不稳,只有抓住闻霄的那只手握得掌心发白。
闻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祝小花,你还好吗?”
“好得不能再好。”对方利索地回答。
他们逃出失乐台,眼前一切都在崩坏。如血的红日下,烟花悲壮的绽放,宫城金瓦如剥落的鳞片,木骨碎裂声灌满耳朵。
宫城坍塌,王朝崩解。
祝煜几乎是在断壁残垣上跳着走,闻霄拽着他的手才得以逃出。
偏生跑来个不长眼的京畿兵,拔刀喊着,“杀闻侯——擒叛党——”
祝煜一把薅住他的衣领,怒道:“不要命了?都什么时候了?”
那士兵还年轻,痴傻的看着四周坍塌的宫城。四散而逃的兵士中有京畿人,也有联军。他茫然且不知所措,还是闻霄拽了他一把,让他躲过一劫。
完了,京畿完了。
他脸上映着烟花眩目的白光,只能痴痴拔腿漫无目的地随着众人继续逃。
马上就能能逃出銮爱天宫,那宫门却在眼前断裂下来,眼见着要砸死数人。祝煜虔诚的闭目,抬手刹那,万千红线凭空而出,硬是拉住了宫门。
他运用神力越发自如,脸上一点点浮现出了那些写满了苦厄的字。
闻霄心惊,拉着他的衣袖,“祝小花,不许再动用神明的力量了。”
“什么神明的力量,这是我的力量。”祝煜勾唇桀骜一笑,遮掩住身体的变化。
人们一路逃下山,树木在火中大片倒塌,硬是把人逼到了半山腰处的封禅台。祝煜和闻霄算是率先逃到的,刚踩在光洁的台面上,就被地动掀飞出去。
在地上滚了几圈,祝煜紧紧把闻霄圈在怀里,他抬起头伏在闻霄身上的时候,二人恰好能看到封禅台外可怖的灭世之景。
一声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万千白光滑过璀璨的弧线,驱散了日的残红,人间都要被这刺目的光照明。
逐日大弩射出的地方均生出滚滚灰烟,遮天蔽日如大帐。无数支大弩冲天而上,白光撕破了帐子,有一个天地那么长。
人们被闪得几乎失明,纷纷倒在地上捂住眼睛。
闻霄看不清东西,双目几乎要被刺瞎,眼泪滚滚落下。她一把捂住祝煜的眼睛,在混乱之中颤声说:“这都在你的谋划里吗?”
双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个精致的下巴尖,倒是和寒山里那位仙人一模一样。
这个人,救她淤泥脱困,与她同经风雪、同饮古恨,偏生他半路要撤了。
闻霄怎能不恨。
祝煜难得温和的笑了,平静道:“都在我的规划里。”
白光之下,她再也看不见祝煜的脸。她意识到祝煜那句“你不会死”到底是什么意思,紧紧捂着他的眼睛,怕他冰冷的温度从掌心消失。
他是方寸油煎火烤的人间里,唯一的避世冰凉。
“为什么?”
“闻霄,我知道你不信命。可我来自缘中仙人,由不得我信不信。”
好像有什么从祝煜身上擦着过去,闻霄怕极了,她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哄闹之声让她更加崩溃,只能抽出一只手紧紧抱着他,把头放在他的颈边。
只有这样锁住他,他才不会消失。
她颤声说:“不要说那句话。”
祝煜轻叹一声,像是笑这世事无常的人间,还是说了出来,“这是宿命。”
这便是我们的宿命,你的锦绣前程,我躲不过的悲剧。
一声巨大的声响,几乎要把闻霄的肺腑震碎,不知不觉便成了祝煜拥着闻霄。
声音响起的那一刻,闻霄无法控制地停止了思考,她被震得吐出口血,不自觉尖叫起来。
世上的生灵,都发出恐惧的尖叫。
地上尚有没被刺伤眼睛的人,眼睁睁看着白虹贯日,太阳在空中顿了顿,竟真的崩解了。
大地悲鸣,山脉断裂,海上掀起了万丈高的浪。地下藏着的神明的尸骨不断震动着,仿佛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而天的一角,似乎随着太阳的崩解,塌了下来。
乾坤逆转,万物虽不同生,却面临着共死的结局。人们承受着不同的天灾,哭嚎着四散而逃。
惊雷如网横在空中,祝煜抱着闻霄缓缓起身,摘下闻霄护着自己双眼的手。
临别之际,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深深望着眼前的姑娘。他想消散前,能用尽全力记住她。
祝煜甚至没想过,这一天会如此之快。此时此刻,他是后悔的,若是能做一个平庸且平凡的人,在小山村里和她度过平淡的一声,已是人间极乐。
一声刺耳的清鸣,巨鸟从太阳之中盘旋而出。与此同时,脚下的土地迅速坠落。
失重感几乎将闻霄吞没,闻霄突然抓不住祝煜了,她在坠落中疯狂寻觅着,只觉得脚下骤然有了实感,坠落停下的时候,她开始能看清了。
她看到祝煜就站在自己的身前,那玩世不恭的脸上竟有了神性。
京畿城被万千红绦裹挟,竟稳稳落回了地上。而祝煜就在他几步之外,苦厄遍布全身。
天上碎成几块的太阳马上崩裂,天灾之下,他孑然一身抬起手,最后望了闻霄一眼。
只是一眼,就让闻霄记起了和他的全部。
祝煜动了动唇,闻霄认出他说的是什么。
他说:“不要去恨,向前走。”
闻霄记得,缘中仙人封印前,对闻清说:“这份仇恨,永世不忘。”
泪水彻底决堤,转瞬之间,祝煜身上苦厄的光将他的身影遮盖住。
在这天崩地裂之时,那束光化作一棵迅速长成的参天栾树,硬是撑起了塌下来的天。树冠拖起坠下来的太阳,将那只即将逃生的玄鸟锁在里面。
万籁俱寂,世界陷入了黑暗,山摇地动皆止住,只剩下嚎哭不止的人们。
一切都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
人们停在原地不敢动,这样的安静过了太久,终于,人们害怕起来,开始祈求神明。
可是又该拜哪门子神明呢?
兰和豫身边的百姓已经乱成一团,她心提到嗓子眼,眼前漆黑一片,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拼命抬起头期待着什么。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一句话。
她虔诚的双手合十,轻声道:“万物有缘,佑我长生。”
周围是人们的尖叫声,撕心裂肺,她只管望着天边,不断重复这句话。终于,有人跟着断断续续一齐念了起来。
“万物有缘,佑我长生。”
念的人越来越多,不分男女老少,万民一呼。而那漆黑一片的天边,渐渐露出了些清辉。
人们看到了光,兴奋的尖叫起来,祈愿的声音也更大更齐。清辉之后,是一轮皎洁的明月。
皓月当空,闻霄看着眼前空旷,伸手抓了一把已是徒然。
泪无声从面颊划落,她的爱人,化作一轮清辉明月,照亮这浑浊的人间。
在万民欢呼声中,她终是蹲下身去,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