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树再次醒来,是在衡川火车站。
衡川,一个十五六七线小城市,距离西北2168公里。
从西北一路到衡川,火车硬座折腾三十四小时,此刻已是腰酸背疼浑身难受的像是散架,又让人拆了重组似的。
“嘿,小伙子,火车到站了。”乘务员说:“再不下车,又把你拉回去了啊。”
沈嘉树缓缓睁开眼,脑袋一转弯向窗外看去,火车站台的长牌上清晰靓丽的三个字映入眼帘——衡川站。
再拉回去?!
多惊悚啊!!!
沈嘉树尚未清醒的大脑在这一刻瞬间变得清明起来,他猛地起身,两天半时间里只灌了几瓶水的身体登时一晃,差点沿着廊道倒下。
他动作不小,不明就里的乘务员被他一整套连锁动作吓得脸都白了。
“你······你······你、你没事吧?”乘务员声音透着惊恐的颤栗,人要是在她面前倒下再出点什么事,她可就要出现在通告里了。
沈嘉树单手抓稳座椅,晃了晃脑袋,等那阵晕眩过去,他无声地对乘务员摇摇头,从包里翻出东西,用帽子和口罩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
出了火车站,望着眼前灰蒙蒙的天,沈嘉树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天色渐渐暗沉,风尘仆仆的沈嘉树满脸倦意望着眼前小破楼,呢喃:“又回来了。”
楼,仍旧是记忆中的楼,进楼的旧铁门上张贴着各种廉价纸张造成的小广告,四处散布。
老旧小破楼遍布岁月的斑驳痕迹,外观看上去完全对得起“小破楼”三字。但沈嘉树站在楼下,却好像见到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
他硬生生拖着在路上磕磕碰碰脏的已经看不清原色的行李箱进了楼里,楼道里光线晦暗,几乎要看不清脚下的台阶。
还没上几层,便有好事儿的大姐推开铁门盯着他看,似乎在研究出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是谁家的孩子来了?”
“走错地儿了吧,”对门的大姨说,“看着不像咱们这儿人啊。”
“你去问问。”
“别胡说,你怎么不去呢。”
一路上的颠沛流离,导致沈嘉树没有寒暄的欲|望,就着开门的光,他把电筒关了手机塞进口袋,费尽千辛万苦上到顶楼。
站在家门前,沈嘉树已是浑身汗水。
沈嘉树是地地道道的衡川人,只是十三岁那年,父母离婚,母亲把他带离衡川,原以为会永远没有机会再重回旧地,却没想到,在时隔五年后,他再次回到了原地。
不怪他人有偏差认知,他当年离开衡川只有豆芽菜大小,现在改头换面又长得人高马大,谁能认得出来。
沈嘉树坐在行李箱休憩了五分钟,单手摸出口袋里的钥匙,用手机照灯对准锁孔插进去,拧了两下。
咔哒,钥身分成两截,里一段,外一段。
沈嘉树看着分尸的钥匙,彻底傻眼了。
断了???
为了判断真假,沈嘉树用眼睛怼着锁孔好生研究了会儿,然后,他的情绪从山顶一下跌到了谷底。
长满锈的门锁在无声地通知他——年久失修。
沈嘉树没忍住抬脚对着老式绿漆铁门踹了脚,无奈又服气地骂了声脏话:“艹。”
老式铁门可不给他面子,丝毫不顾及地嚎啕出声,叫声刺耳,功力深厚,一声足够震慑住方圆十里的小王八蛋们。
可比老式铁门功力更深的楼下大姨推门而出,动静拉扯的不比踹门声小,她叉腰嚷嚷着:“是哪个要死的,吃饱了闲的没事做踢门玩啊,老娘等下抓到你,非得给你点颜色看看!”
威震武林的河东狮吼重出江湖,沈嘉树着实吃不消,他面无表情地掏了掏耳朵,大姨又骂了两声,见没有人回应,她用力关上门发泄似的。
第二道木门没关,大姨家的怒吼还在继续,只不过这一次的炮火对准了年幼的孩子:“让你做作业,你又给老娘看电视,滚去做作业!”
沈嘉树想,嗓门真好。
小破楼隔音能力不止是差,而是不隔音。
楼上楼下动静稍微大点,就好似震天响,家家户户传个遍。
“唉。”沈嘉树看着手机右上角显红的可怜数字,又看了眼靠墙而立的三个行李箱,仰着头长叹:“这叫什么事儿啊。”
从在学校收到母亲再婚的消息,到继父不愿意负担他,再到他主动提出离开西北,希望母亲有个好生活。
这一路的情绪异常平静,但在这一刻,却是有点绷不住了。
面前的老式铁门就像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所有的坦然、淡定、豁达,在一刻土崩瓦解。
这条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只是让他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绝望二字怎么写。
他做好了一切最坏的打算,他一个人读书,一个人住,反正是一个人烂在哪儿都无所谓。
可现在,老式铁门好似在不断的对他放来嘲笑,不断地提醒他——
你无家可归了。
你是个没有家的孩子。
你的妈妈不要你了。
你的父亲也离开人世。
你只有孤零零的自己了。
······
过了许久,坐在阶梯上的沈嘉树起身,腿脚还有点发麻,起来脚下一个趗趔差点顺着楼梯栽下去。
沈嘉树调整好无力的情绪,把行李箱怼在铁门上,他从包里拿出充电器和充电宝,准备找个店铺吃点东西,已经过了饥饿时间的胃里空荡荡,荡的他心慌。
沿着小破楼的巷子往出走,墙上青苔吐着紫黑的舌贪婪汲氧,巷子里叠加着各种萎靡的复杂味道,穿进鼻尖渗透肺中,让人忍不住作呕。
沈嘉树拧着眉,加快脚步出了狭窄黑暗的巷子,脚下踩中不知名东西“咯吱”一声,想开手电去看,但仅剩2%的电量,让沈嘉树打消了这个念头。
出了漆黑的巷子,对面是一堵红砖砌成的墙,一墙之隔装的是学校,而中间是来往的过道,左右两旁有经营各种挣学生钱的小卖店和早餐店。
此刻,街上也没有几户人家开着灯了,他来时经过的米粉店也早早地关了门。
沈嘉树站在进口处的小卖店门前,迟疑了两秒,还是拔腿走了进去。
小卖店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爷坐在里面,装着机顶盒的方形电视中CCTV17农业频道,沈嘉树站在玻璃柜台外面,喊了声:“您好。”
老大爷耳背,没有听见。
“您好。”沈嘉树音量抬高了两分。
老大爷还是没听见。
沈嘉树往内走了几步,停在老大爷身旁,“您好。”
“哎哎,”老大爷总算是听见了,和善地点了点头,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回他,“您好。”
沈嘉树反应过来他和老大爷之间的语言交流阻碍在哪里,当即转换了衡川方言,说:“耶耶,藕妖筒方笔米。”
——爷爷,我要桶方便面。
小卖店里只有两个展架,东西都挤得很拢,老大爷招手让他自己进去拿,沈嘉树在进去时细细观察了一遍,里面没有空余充电的地方。
他的想法要泡汤。
没有充电的地儿,泡面自然是没买,沈嘉树手里拿着瓶奶出了小卖部。
沈嘉树正要往老大爷给他指的路去,刚走到进口的拐角,就听见里面传出一道低声谩骂,还有带着痛楚的闷哼。
他下意识地偏头看过去,几个同龄男生正在大家,准确的来说,是一挑三,三个躺下了,一还弓着腰抡着拳头往人身上揍,衣摆上移,露出劲瘦的腰线。
这种事在衡川,不少见。
衡川的人普遍易爆易怒,几句话不合动手是常态,更何况这是学校外,青少年火气正是旺盛的时候。
沈嘉树没想多管闲事,淡淡地瞥了眼,拔脚要走时,一号选手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视线。
一号选手扭头看过来,晦暗处看不清脸,但裸露的手臂肌肉线条尽显,身上的狠戾在向外扩散。
霎时间,两人目光对视上,半空火光四射。
“看什么看,再看眼睛给你挖了,信不信?”燥气满怀的不文明一号选手语气不善,像是下一秒就要起身对沈嘉树动手。
沈嘉树没什么情绪地睨了他一眼:“······”
他心绪平稳地在心底赐予一号选手尊贵称号:傻逼。
直接略视了一号选手的警告,沈嘉树收回眼神,继续往外走出去,外面不知道是个湖还是河,在一条街住户的灯光照射下,显得波光粼粼。
沈嘉树在老大爷的指挥路上,没几分钟到了一家正在营业的“赵哥小排档”。
招牌看上去让人啼笑皆非,胜在老板有自知之明,他营业的范围只有“炒粉,炒饭,炒面”,发展路线缩小,所以这么看来,招牌倒还算正常。
“您好,一份炒米粉。”
掌勺的赵哥应声,问:“要炒什么?”
“炒米粉。”
“我问你要炒什么?”赵哥嗓门加大。
沈嘉树沉默了一秒钟,再次重复:“炒米粉,要圆粉。”
赵哥把勺丢进锅里,甩的叮当响,大眼一瞪满脸凶相:“找事儿是吧?”
坐在折叠桌前正吃着的青年少们,脸上装着看好戏的表情,一个劲儿的往上凑。
沈嘉树:“······”
“不是,”沈嘉树深感无力,指着招牌上的字,平静地说,“我要最便宜的炒粉,八块钱那个。”
赵哥认真钻研了下他的神情,确定不是来捣乱的,用本地方言啷个哩个啷骂了句什么,沈嘉树没听清。
沈嘉树态度放端正,好声好气地问:“请问有充电的地方吗?”
“屋里。”赵哥正颠勺,脑袋往里一偏,说:“去吧,我一会儿让人给你送进去。”
沈嘉树:“谢谢——”
老板两字卡在嗓子里,下不去,上不来。
“赵哥,给我来个炒饭。”
略微透着熟悉的声线截断了沈嘉树没有说出来的话,停在进门处的沈嘉树回头看了眼,顿时,脑海中翻现了四个大字——
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