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让她清醒，她在想，想一些人。想欧阳兰，想念和她拆弹的日子，想念柳如烟，那个唤她姐大，和欧阳兰拌嘴的样子，想念童玲玲，乖巧可爱，想念冷月，沉稳冷静，偶尔有些调皮。

冷月，薛敏想着她的笑容，自冷月以□□卧底身份去执行秘密任务算起，至今差不多一年时间，这期间冷月再未有过一丝一毫的信息，她对她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如果冷月活着，会不会更加怪她、怨她、恨她，因为自己未能保住自己的队员，自己生死相依的姐妹。薛敏仰头望了望天，生怕自己的眼泪再次掉下来。

她强迫自己想些开心的，比如女子小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女子小队的组建托黄处长得福。她记得那日她被叫到处长办公室的内容。

黄处长交给了她四人资料，问她如何。

她回答，四人身份背景差距太大，看起来不好相处。

黄处长却一脸温和地对她说，所有才让你当这个队长啊。对于当时还不算特别自信的她，给予极大肯定。

事实证明，她说得没错，几人确实不好相处，初次相见，彼此间互相嫌弃。欧阳兰是黄处长一手带大的，心高气傲，将其他人视作平庸之辈，眼高于顶。柳如烟快言快语，心思活络，最见不得心气高的人。童玲玲年纪尚小，聪明乖巧，但又胆小怕事。冷月，沉稳冷静，少言寡语，甚少插手别人的闲事。四个人，人人个性鲜明。她这个队长毫无威信可言。找她们之间的平衡点比天平难得多。

不过，事实证明，黄处长没有看错人。无论怎样，她确实把女子小队带出来，成为一支尖锐部队，精英小组。让鬼子对她们心有余悸。

她慢慢走着同前面过路人撞个满怀。直接撞断了薛敏的回忆，那人说抱歉急匆匆离开。

薛敏拾起了被撞掉地上的手稿，驻立街头。

江海城的热闹一如往前。

出摊的商贩，吆喝的摊主，走街串巷的报童，来来往往的行路人，光脚的黄包车师傅，拼命鸣笛的四轮车。醉卧街头的流浪汉，浓妆艳抹的烟花女，耀武扬威的小警察，嚣张跋扈的军装男。嬉戏打闹的孩童，结伴而行的学生。

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着生活的热潮。薛敏试图混迹于中。

离她前面十几步远，是中华日报社。曾经刘成掩饰身份的招牌。如今她也要借着这层身份为自己打掩护。

她调整了自己的状态，快步走进了中华日报社。

报社内比之前清冷了不少。当初这间报社，刘成一人支撑了半壁江山，后来刘成辞去记者职务，中华日报社日渐颓势。现在，连撰稿的人都走了大半，留下几个人也吸引不了读者，让报社的曹老板整日愁眉苦脸。

薛敏敲了敲报社前台的桌面，让这个昏昏欲睡的人清醒清醒。

“我找你们的曹社长。”

前台被打扰了明显不耐烦，顺手指了指楼上，打着哈欠，和周公交谈。

薛敏刚上楼就听见曹益在办公室唉声叹气，念叨着自己要破产，多年心血就要这么没了。

听到叹息声，薛敏就已经知道自己的文章他必然接纳。

连续敲了几次门，曹益终于不耐烦地让她进来。

曹益见到薛敏时，十分惊讶。

薛敏，他当然认得，他的得力干将刘成的女友，刘成那小子自从交了这个女友，有一半的文章都在写女子小队，都在写薛敏。当时全报社都在传他们的绯闻。刘成也完全莫许这种流言。

曹益想了想，在比较正式的场合见薛敏是什么时候，还是那年重庆关于陈作辅的发布会。那次的发布会让中华日报站稳脚跟，也让女子小队声名鹊起，而队长薛敏，新闻发布会的发言人更是博得了大多数好评。

在江海女子小队的每次事情都能引起四方讨论，比如凉亭爆炸案，又比如劫国民政府的囚车，还比如保护水厂。后来女子小队外调，江海城也没再次出过如此高调的特种小队了。

在曹益的眼里，薛敏几乎成了新闻的代词。虽然不知道薛敏的目的，但他感觉自己的报纸有救了。

“薛队长，许久未见，可好啊？”曹益立刻喜笑颜开，请薛敏上座。

女子小队自民国三十年外调自南洲军统站，已经有两年的时候未回到江海城。薛敏自认为从未和曹益有过接触，他还能记得她，她知道这都和刘成有关。刘成当记者时，她们几个就是活素材，是报纸上的常客。

薛敏也不打算客套，开门见山道：“曹社长，我是来投稿的，您看看是否可用？”

一沓厚厚的书稿递到曹益面前，曹益的惊讶不比薛敏刚刚进门的时候小。

他接过书稿立刻翻阅起来，他太知道一个好的作品对于报纸的重要，更何况小说的题材读者的黏合度很高。他此前试图开设小说连载版块，可投稿来的作品要么断更，要么不够出彩，总之不尽理想。

薛敏所写小说《往事不堪》，取材于南唐后主李煜，这位千古词帝的跌宕一生。

曹益翻看的很认真，薛敏倒有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对于文字的自信，她比较刘成可差得太多。写小说，是她少年时的喜好，青春的少女总是对写作有着莫名的向往。写出的文字往往灵气逼人。那时的她无所顾忌，写的东西也天马行空，有着不堪世事的纯真。到现在，时过境迁，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曾经的天赋还余下多少。

不过，她匿名给林学生看过，林学生兴奋几天，每天叨叨结局怎么还不出。

她表面波澜不惊，喝着茶水，等待着审查结果，万一结果不好，岂不丢人。她也是要面子的。

曹益专心致志地翻书，哪里注意到薛敏的心理活动。读到精彩之处，或喜或悲。等他翻看差不多，准备歇歇时，已经两个小时过去。

曹益大呼，报社有救了。激动地握着薛敏的手，道：“薛队长，真是及时雨啊。还其他作品吗？中华日报社欢迎啊。稿费您放心，一定给你最高。”

薛敏之前紧张的心算是彻底放平了，甚至有点窃喜，假如刘成在，她一定向他炫耀，拍拍他的胸脯，说一句刘大才子，也不过如此。

稿费她倒是不在乎，主要目的是能登报，扩大笔名影响力。

“曹社长，那我们合作愉快。后续的书稿，会在我返回南洲前交付于你。不过你我之事要保密，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曹某明白。”他晓得薛敏身份特殊，当然不会自找苦吃。

“对了，薛队长，你的笔名是什么？”

薛敏笑道，“堂前雁，大雁的雁。”

“好啊，好啊！”曹益叫绝，“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但为什么是大雁的雁呢？”

他确实想不通。

对此问题，薛敏并未给出明确答案。

双方愉快达成一致，临别时，曹益还热情地送她出报社门。

出了报社，薛敏再次立于街头。她又一次迷失了方向。天色渐渐暗，她本想去找个旅馆，没想到走着走着就到就中心公园。

中心公园，是她和刘成以往约定见面的地方。

以前常坐的那个公园座椅也还在。薛敏想，既然到了这里，旅馆的钱似乎省下了。

她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看着夕阳落在地平线以下，看着尚存的落日余晖渐渐被黑夜取代。最后月亮出来了，繁星满天。

她当兵久了，早就忘了夜晚该有的样子。宁静祥和，安逸。在平时，她会害怕，害怕下一秒就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变成血光四溅，变成杀戮现场。

“刘成，我累了。”她扭头看向身旁空无一人的位置，想象着刘成的模样。然后她又笑了笑，解释了一下，“我骗你的，我现在升了官职，生活滋润。就连金怀恩也不敢对我怎么样。不过，我是真的困了。”

已经是凌晨，薛敏在江海城的中心公园长椅上合眼好眠。

似乎过了蛮久的。她感觉到了周围的异样，军人的警觉让她立刻睁眼，正准备战斗，刘成温和地叫住了她。

刘成就坐在她的身边，见她入睡为她盖了件衣服。

“刘成”薛敏几乎扑到他的怀里。她实在太渴望一个怀抱，能够给予她安全感的怀抱。

薛敏哭得有点凶，似乎怎么都哄不好。刘成倍感心疼，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好了，我在这里呢。我知道你过得辛苦。睡一些吧，枕在我腿上。”

枕到刘成腿上，握着他的手，薛敏才觉得自己的慌乱的心才静了下来。

“刘成，昨天我去了中华日报社，还投了稿。报社老板很高兴。看我，是不是很厉害。”

“薛队长，文采斐然，文武双全。我自愧不如。”

“就你会夸人。刘成，讲个故事哄我睡，好不好？我总是噩梦，我太害怕了。”

“好。”刘成回得温柔，薛敏再次闭眼，涌上了浓浓困意，刘成讲了什么，她已经听不太清了，只记得兔子吃草遇到了狐狸，然后狐狸欺骗了兔子。再然后是最后一句，刘成说忘记他，重新开始。他说她的人生还很长，别因我困一生。

什么意思？薛敏有些听不懂刘成的话，她只感觉刘成要走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

她急切地问：“你要走了吗？不是说要娶我做妻子，不是说要共白头。我同意了，你自己的诺言不遵守吗？”

刘成没有回答，然后狠狠推她一把，告诉她好好活着，只为自己而活。

薛敏惊呼，骤然惊醒，她还在长椅上，保持着睡前的姿势。她看向四周，寻找刘成的影子，发现四周空荡荡的，只有自己。

天已经透亮，太阳一点一点探出头，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别因我而困其一生，薛敏苦情贻笑，她想，刘成，你可知，能困住我一生的何止你我之情。

刘成，我无法遗忘，无法自救，更无法解脱。

早上的天气不错，晴朗无云，偶有微风。

小贩已经出摊，忙活着招揽客人。稍晚些，商场也敞开怀抱。

薛敏第一时间进了商场，将吃穿用度四部买了个齐全。

今日她要去看一个人。

在南巷路的17号，住着一位老人，老人早年是戏班出身，功夫好，戏好。现在年纪大了，头发花白，腰也弯了，唱戏也没了兴致。

老人家有个孙女，隔三岔五地就来看他，每次都买好些东西，街坊邻居都夸他好福气，有个孝顺的孙女。老人听罢，只是默默摇头。

时间久了，令其他人看出端倪，老人对孙女并不上心。后来，有人说孙女并非老人亲生而是孙媳。传到了老人耳朵里，老人家罕见动怒，拎棒子将一群人打跑，从此没人敢说到底是孙女还孙媳。这似乎成了南巷路的一个谜团。

薛敏看了看表，大约九点。她约莫老人家起床了，方才敲门。

穿着军装的女军官，似乎惹眼了些。巷子里传八卦快，没一会儿有意无意地来了好几个路过的人。

老人问了句谁啊，打开了门。

见是薛敏，开口就道了句，薛队长。

薛敏则唤他一声，爷爷。

孙女并非孙媳，也非亲生，而是“捡”来的。

其间是一段血腥复杂的事情。

那是一九四一年，国民党统计局要员刘景山叛变通敌，其中还携带了一份重要资料逃跑。那时的女子小队还是军令部特别行动处黄玉池的下属。因为这次叛变，军部秘密组织除奸计划，从各个精英小队抽取队员参加，而女子小队的代表是欧阳兰。因为日本鬼子的钢丝炸弹，令整个除奸小队损失惨重，后来抓捕刘景山的过程中，欧阳兰与其一同坠崖。那场任务最终的结局是刘景山直接坠崖身亡，欧阳兰重伤昏迷，其余人小组特工全部死亡。

老人与女子小队的缘分就是以此为前提。欧阳兰重伤被一男孩所救带回了家。这个男孩唤作阿郎，家就是戏班。而老人就是阿郎的爷爷，戏班的老班主。

欧阳兰被撞伤脑袋失了记忆，她不知道她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有无亲人。因为来历不明，又因为手拿着刘景山的秘密资料从而受到日本鬼子的追杀导致两名戏班人员惨死，一个会武、会用枪，会制作□□的危险人物，任戏班人员再心善也是留不得她。于是欧阳兰选择离开，根据刘景山所留下的日记本信息，寻找自己的身世之谜。失去记忆的她当然不知道，日记本留下的地址将许多无辜之人引上绝路。

阿郎是个痴情人，见欧阳兰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所以他不顾一切追上欧阳兰，愿意保护她。于是他们来到了临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