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上的比试一触即发,赵征立马勒缰,神情中带着掌控一切的傲慢和随意。
想起方才杨统领同谢玹的对话,赵懿安有些焦灼地望着谢玹的方向,却见他像是神游天外一般坐在马上,垂这眼帘看不清神色,大不似往日随性随行姿态。
赵懿安不经蹙眉喊了一声。
“谢玹!”
谢玹听到声音,闻声看来,他似乎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手上球杆一挑,扬眉而笑,朝她一点头。
随着鸣金声作响,两只球队混作一块,追逐而去。
赵懿安正一瞬不落关注着,忽然感觉身边多出一个人影,她听见另一侧的赵惜安小声嘟囔,“活见鬼,这里也能碰到他。”
赵懿安有几分了然,扭头看去,果然是张授中。
也不知他到了有多久,看了多久又听了多久,他是十足见微知著的人,大多人在他面前像是透明的,是以赵懿安心里有点怖他。
张授中站在她的不远处,并未看来,奇怪的是,一向重礼如命的他,这次却没有特为来向她们行礼。
赵懿安收回视线,只装看不见。
张授中的目光落在场中,就在赵懿安以为相安无事时,却听见他开口。
“殿下似乎有某种偏好的类型。”
像是熟稔的人之间闲话家常的语气,如果不是那声殿下,赵懿安甚至会怀疑这句话不是对她说的。
她惊疑不定地扭头望向张授中,却见他的目光依旧眺望场中。
赵懿安于是回过头,偏好的类型,她吗?她望向场中,若有所感。
是了,或许这人要比她想象中更敏锐。
“嗯。”赵懿安也将目光投向场中,淡淡答应一声,并没有被看透的慌乱。
张授中似乎是笑了笑,依旧不看她,继续道:“近来臣有一事不决,想请殿下解惑。”
赵懿安眨了眨眼,一时有些不能理解他话语的意思,她看看身侧赵惜安竖着耳朵偷听的样子,又看看张授中不甚在意的模样,开口道:“你说。”
张授中语气平和,拢袖而立,“五感七情、贪嗔痴怨,人生而有之,是为人情;然天自有理,非人力可动摇,人与天争命,是以自克而抑情,是谓理。”
“不以情乱理,不以理绝情,向是授中持守。”
“然……“他话音一顿,依旧平缓,“近来有一事,依长远之理授中明知不可为,偏偏人情难抑,心绪波动,不知如何是好了。”
赵懿安听的有些疑惑,她大概知道张授中的意思,就像是她爱喝冷饮,明明知道喝多了长久下来对身体不好,可也抵不住想喝的欲望和喝到嘴里那一刻的舒爽。
可是她是她,张授中是张授中,在赵懿安的印象里,张授中是绝对理性的存在,不可能能有任何感情的犹疑绊住他,他是一路斩断人情而来。
“我没想到你会有这样的困扰。”赵懿安目视前方,“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将一切感性都置于理性之后,习惯了扼杀自己任何不理性的情绪和想法,冷漠到了极致,却也强大到了极致。
张授中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语气里带了笑意,“殿下原来是如此想臣,然则自臣记事以来,需要舍弃什么私欲而去换取的东西还没有。”
这下轮到赵懿安震惊了,她猛然偏过头,“没有?怎么会没有?难道你从小就喜欢这些经史典籍,喜欢这些虚与委蛇,喜欢这些迎来送往?”
话音刚落,赵懿安就后悔了,这话连赵惜安都意识到了不对,落到张授中耳中,简直就像是自我剖白一样直接。
一贯游刃有余、落落大方的标准王室公主暴露了自己骨子里的厌倦。
她连忙鹌鹑一样缩了缩脖子。
赵惜安垂下了眸子,将长长伸出来的脖子缩回去,顺道拉了一把身边发呆的赵悟安。
张授中却像是没听见这番剖白一样,缓缓笑道:“却也说不上喜恶,只是无甚难事,是以无所谓做与不做。”
赵懿安明白了他的意思,别人眼里困难无比的东西,在他眼里也就是一眼的事情,是以连喜恶都谈不上,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说天生万物,是有偏颇的,而在她身侧这人身上,就偏了太多。
赵懿安长长地舒了口气,还是尽职尽责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旁人我不知道,但是于先生……”她瞅了他一眼,“还是当以自身长远为先,想来所思所欲之物,不过眼下思之如狂,待到时过境迁再回想起来,或许都无法理解此刻的渴望了。”
赵懿安不知道困扰他的是什么,什么样的事……或者人,能让张授中苦恼?她好奇,但莫名却不想知道,左右劝他不为就是了,她心里想着,张授中还是这样温润君子的模样最好,若是连他都为着什么如痴如狂,她会觉得太过失真。
什么人在什么样的位置,为什么而痴狂的张授中,那并不是她想看到的场景。
赵懿安说完,良久才听见张授中回话。
“如此……”似乎有什么汹涌的东西被他压制下去,可他声音依旧温和得让人觉得所感知到的情绪波动是错觉,“多谢殿下。”
张授中说完,便含笑告辞离去,赵懿安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不知道张授中做了什么决定,放弃了什么私欲,她也并不在乎。
赵懿安将视线收回。
“姐姐,先生是不是心悦你啊?”
乖乖巧巧的声音,却是平地一声雷,将赵懿安赵惜安两人雷的外焦里嫩。
赵悟安伸着脑袋瓜,又开始爆她的金句了。
赵懿安连忙要捂她的嘴,手上还不及动作,只听见赵悟安继续道:“我看先生方才的模样,同之前被丹鹭拒绝的侍卫一个样,姐姐你说了什么吗?”
赵悟安掰着小脑袋似乎在仔细回想,想着一会儿没结果就选择果断放弃,小声嘀咕道:“也没说什么呀,不过想来在被心仪之人拒绝的事情上,先生和侍卫,也没有什么区别。”
赵悟安沉浸在自己的发现里自顾自掰扯着,等到回神对上另外两人虎视眈眈的目光时,她才吓得一缩脑袋,后知后觉:“怎么了?”
赵懿安简直想要撬开她的脑袋瓜看看是什么做的。
不过赵悟安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可是放在张授中身上,就是莫名地让人不敢相信。
她也仔细想了想,想到底还是无所谓,唯有张授中的喜欢对她而言一文不值,这是一份经不起任何权衡和大是大非的喜欢,因为这份喜欢的主人,是足够理智而无情的存在。
被这样的人喜欢,更像是一场恶作剧般的玩笑,像是空无一物的贺礼匣子,白赚人开心。
赵惜安显然也是这样认为,是以向来爱八婆的她,对这次的事情兴致缺缺。
唯有赵悟安还一个劲兴奋,絮絮叨叨说着,能被张授中这样的人喜欢真是不可思议,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守礼而自持的模样,只有你能让他失控。
赵懿安听了失笑,伸出手指一戳赵悟安的额头,“我看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好好的正人君子我不喜欢看,一定看他失控,发疯的正人君子逗起来是好玩,但也仅此而已。”
赵惜安啧啧感叹这赵懿安的薄情,赵悟安颇为遗憾自家姐姐对她最喜欢的先生毫无意思,三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吵着,一时忽略了场上轰轰烈烈的马球赛。
直等到鸣金声再响,一赛结束,谢玹下马过来询问赵懿安对赛况的看法,而她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时,三人的争论方才告一段落,徒留下赵懿安头疼地面对着咄咄逼人的谢玹。
他抱胸冷笑,“殿下可知我为何特为来问?”
“为何?”赵懿安打着哈哈厚脸皮反问。
谢玹冷哼一声,“因为自开场以后,你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我。”
赵懿安十分理亏地低了头,赵惜安见自家姐姐气弱,插话进来笑道:“你呢?你又非要姐姐看你做什么?“
赵惜安这话本意是想要帮赵懿安扳回一局,没想到一句话给两个人都说沉默了。
谢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得要人家看不可;赵懿安不知道谢玹为什么忽然沉默。
赵惜安扶额,赵悟安看得津津有味。
眼看着两人就要这样无限沉默下去,赵惜安只能自己造的孽自己来背。
“是平局。”她对赵懿安道。
谢玹也从沉默中回过神,暂时将疑惑抛之脑后,回头望着场中休整的赵征一行人,没甚起伏道:“大公子可谓对手。”
赵懿安对他们间的输赢并不在意,点了点头问道:“你的身体可还行?前头听你跟统领说举剑都成问题,还能支持得住?”
谢玹闻言笑道:“实是举剑都成问题,也只是举剑都成问题,旁的都没事。”
说着他放下球杆,示意赵懿安将手中木剑递给他。
赵懿安顺意递过去,果见木剑刚入谢玹手心的一瞬间,他的手臂便不由自主剧烈颤抖起来。
他的五指虚虚握着剑柄,却连一分力也使不上,仅仅只是让木剑不至于从手心脱落。
他噙着笑意置身事外般注视着自己剧烈颤动的手臂。
谢玹握了一会儿便将剑还给了赵懿安,而他再一次握上球杆时,那只手臂又恢复了遒劲有力。
这是怎么回事?赵懿安疑惑望向他。
“心病罢了。”谢玹习以为常般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