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舒齐写下承诺书后,雁迟归就很配合养胎了。
老御医每天来为他诊脉,不断改善安胎的药方。来的次数多了,渐渐就跟他熟了起来,每次见面都能聊上几句。
只是一想到那份承诺书被自己交给了舒齐,老御医心下就有些惭愧。面对雁迟归时,他还得昧着良心跟对方说一句,那份承诺书已被妥善存放。
他说谎时都硬着头皮了,雁迟归却还轻易就相信了他。
日子一久,老御医就更自惭了。
最糟的是……舒齐听说他和雁迟归关系不错,便又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指使他去套雁迟归的话,让他找机会问问雁迟归,为何总想离开皇宫,是因为宫外有什么人在等着吗。
老御医汗颜。
他都一把年纪了,却还要迫于君威,做出这般鬼祟行径,实在可耻。
但又不得不做。
这天,老御医照例来到寝宫,待给雁迟归把过脉、询问完身子情况后,他才状若无意地说了一句:“雁侍卫虽为男子,但老朽看得出,皇上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你为何执意要离开皇宫呢?”
雁迟归默了一阵,遂诚恳道:“不瞒秦御医,我来到皇上身边,仅仅是因为一场偶然的缘分,我的心不在这里。我有一个恩师,至今已十年未见,我很想他,想回去继续当他的徒弟,照顾他、陪伴他。这个愿望一日比一日强烈,已然化作思梦萦绕我日日夜夜,我势必要实现它。”
老御医摸了摸胡子,感慨道:“竟是如此……”
两人都未再说什么。
老御医走出寝宫后,便去重光殿向舒齐交差了。
一听到雁迟归那么在意他的师父,想逃离皇宫也完全是为了回到他师父身边,舒齐不禁醋意大发。
也许先前那个孩子跟雁迟归的师父没有关系,但舒齐几乎可以断定,雁迟归深爱的人就是他师父!
他又怎么可能放雁迟归去见那个人呢。
雁迟归的武功就够高的了,其师父的能耐可想而知。一旦让他们二人重逢,雁迟归就再也抓不回来了。
舒齐阖眸吐出一口戾气,对老御医问道:“雁侍卫的身子可还稳妥?”
老御医如实回答:“雁侍卫这些日子心情松弛,不管是服药还是饮食,都表现得很好。因此,身体和胎儿都基本无恙。微臣观他脉象,至多再服药半月,腹胎便稳了。”
舒齐欣然点头道:“那就好。不过,你仍需每日去看看他,避免他突发不适。”
老御医躬身答是,随即退出重光殿。
……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就过去九个月了。
雁迟归的肚子已变得很大,衣袍都被撑得鼓鼓的,手脚也浮肿起来。尤其是脚,已肿得不成样子,连踝骨都看不见了。以前穿的鞋子,也都穿不进去了。
舒齐让人重新给他做了好多鞋子,样式既美观,又保暖。
老御医见雁迟归全身浮肿得厉害,便建议舒齐适当让他走动走动。
雁迟归自打怀了孩子,就被舒齐当成易碎宝贝似的拘在寝殿里养着,舍不得让他吹风受凉,连走路也怕他摔着,宁可每天晚上一遍遍地给他按揉手脚,也不愿让他走来走去。
老御医早就提醒过,雁迟归每日是需要活动一下身体的,不能久坐、久卧。可舒齐坚决不听,生怕雁迟归去外边随便走一走,腹中的胎儿又不稳了。
这会儿听着御医说的话,再看看雁迟归肿了一大圈的双脚,舒齐才意识到是自己错了,把人管得太紧,害对方遭了罪。
他坐在榻边,把手伸进被窝里,轻轻触摸雁迟归的脚,觉着有些冰凉。便即刻命人打了一盆热水来,给雁迟归泡脚。
当雁迟归把脚放进盆里时,舒齐便支起一条腿蹲在地上,挽袖伸手进水里,认真地给他捏揉足部,并温柔说道:“你先泡一会儿,等脚暖乎一点,朕就给你穿上鞋子,陪你出去走走。”
雁迟归点点头。
.
舒齐扶着雁迟归走出了寝殿。
本想带人去池边看看锦鲤,可如今天气冷了,连鱼也躲在深水中,不肯浮起来游几下让人瞧瞧。
甚是无趣。
舒齐又带着雁迟归来到花园里。
可是,花园里没有花了。
满眼皆是萧瑟,仅有一片含苞待放的梅林展示着冬日里最后的生机。
时不时还吹来一阵砭骨寒风。
舒齐遗憾道:“外面太冷了,朕还是扶你回寝殿吧。”
雁迟归却说:“我想在外边待一会儿。”
话音刚落,便见小姜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向舒齐递上一封书信,禀告道:“皇上,南境传来消息,说是平江王遭人行刺,似乎伤得不轻,连这封信也是平江王身边的亲信代笔的。”
舒齐闻言大惊,接过信纸便拆开看了起来。
一息之后,他扭头对雁迟归道:“朕去处理一些事,外面冷,你少待一会儿,稍后就让宫人扶你回去,听到了吗?”
雁迟归淡淡“嗯”了声。
舒齐招手唤来两名宫人看着雁迟归,而后才匆匆离去。
雁迟归见人走远了,便抬脚朝梅林走去。只因他瞧见,靠墙处有一株梅花开了,他想折一枝来看看。
宫人却要被他吓死了,慌忙上前将他拦住,问:“您要做什么?”
雁迟归指着邻墙的那棵梅树,说:“我想摘一枝梅花。”
宫人一听,赶紧跑过去折了一枝拿给他,且对他说:“您想要什么,跟我们讲就是了,不用您亲自动手。”
雁迟归看着手里的梅花,跟宫人道了声谢。又道:“其实我可以自己摘的。之前我一个人……”
他忽然止住话语,没再往下说。
——之前他一个人怀着孩子,所有的事都是他自己做的。连孩子也是他独自在一个山洞里生下来的。
他过去明明那么灵活矫健。
但现在,终是今不如昔了。
他抬头望了望高高的宫墙,心内无端升起一丝压抑,又逢一股凛风袭来,冻得他瑟缩了一下颈子。
宫人替他拢了拢披风,正要扶他回寝殿,却听见后方传来一阵闹声。
“太后娘娘,您不能过去——”
待两名宫人转身去看时,太后已迅速逼近至雁迟归面前。
“你是谁?!”太后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死死抓着雁迟归的手臂问,“你到底是谁?!”
事出突然,雁迟归一时呆怔。
见他不答话,太后的目光自他脸上寸寸下移,最终落在他的腹部。
那鼓囊囊的肚子,使得太后面露惊恐,瞬间松开手往后退,退着退着,竟腿软跌坐在地上,整个人吓得面容失色,口中也开始胡言乱语,用手指向雁迟归道:
“你不是楼兰意……你是妖孽,抢走楼兰意皮囊的妖孽……”
太后似癫魔般絮絮骂着。
方才她远远见着雁迟归身着华服的背影,仿佛看到了曾经的楼兰意,便激动地扑了过来。
怎料,见到的却是挺着一个大肚子的雁迟归……
此刻,她受惊地抓着头发,视线依然停留在雁迟归的肚子上,眼中既恐惧又怨毒,似在憎恨雁迟归毁掉了她心目中完美无缺的那个人。
“妖孽……”
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缓慢站了起来,朝附近的守卫喊道:“来人,快将这个妖孽拿下,哀家要杀了他!”
尽管她喊得很大声,却迟迟无人敢动雁迟归。
太后像疯了一样,居然自己从守卫那儿抽出一把刀,双手握紧刀柄,朝雁迟归砍去。看那凶狠的神态,已是将雁迟归视作怪物了。
没等宫人扯着雁迟归往后躲,便见一只手捏住了太后的刀刃。
舒齐挡在雁迟归身前,咬牙怒斥太后:“你疯了吗!”
吼完一声,便用力打落太后手中的刀,致使太后又一次跌倒在地上。
舒齐也不去扶她,只转过身,将雁迟归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关切地问:“你有没有事?伤着没?”
雁迟归摇头。又看向太后,说:“楼兰意是我师父。不知太后与他有何渊源?”
太后刚被宫人扶起来,与雁迟归对视时,仍旧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她没有说话,只恍惚地摇晃着头颅,颠散了头发。
舒齐懒得理会,只小心翼翼地将雁迟归抱了起来,一径送回寝殿去。
……
待把雁迟归放进被窝里捂热手脚后,舒齐才轻声问他:“雁侍卫,你师父年纪多大了?”
雁迟归说:“不知道。或许比平江王还要大几岁,但我师父不显老相。”
舒齐:“……”
刚才在花园里,他可是看出来了的,太后是把雁迟归当成了楼兰意,才会疯狂靠近。但当太后发现雁迟归不是楼兰意时,就莫名恼羞成怒,要杀死雁迟归……
太后此番异常举动,让舒齐不由得想起了平江王书房里的那幅画像。
原来,画像上的人真不是雁迟归,而是雁迟归的师父,楼兰意。
但又有点不对劲了。
那所谓的师父,当真只是师父吗?
他与雁迟归长得那么像,应该更像父子吧?
舒齐悠悠睹向雁迟归,弱弱试探道:
“雁侍卫,你跟你师父长得近乎一模一样,你难道就从未怀疑过什么?”
雁迟归不语。
事实上,他不但怀疑过,还早都张口问过了。
可他师父给出的说法很敷衍。
“两个人在一起待久了,就是会越长越像的。你从小跟着我,每天都看着我,当然会长得很像我。不光人这样,那些小猫小狗也同样如此,它们跟主人相处久了,也会长得像主人,连表情和动作都会相似。”
他师父就是这么忽悠他的。
他从来没信过,但又没有勇气缠着对方问出真相。
便假装信了。
既然那个人只想做他的师父,他便也只能知足地做一个徒弟。
然而后来,变故横生,就连做一个简简单单的徒弟,都成了他的奢望。
一别十年,他的师父竟都不来看他一眼。
……
雁迟归眼尾滑落一滴泪,舒齐想替他擦,却被他推开了手。
似是迫切想要证明自己是被在乎的,雁迟归对舒齐道:
“若是我师父知道你这么对我,他会杀了你的。”
舒齐侧坐于榻边,抬手轻抚他的鬓发,柔柔地附和了一声:“嗯。”
殿内不知何时燃起了助眠香,雁迟归在舒齐的凝注下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已经是傍晚了。
舒齐此时不在寝殿内。
雁迟归方要撑手起身,便见一名宫人疾奔过来,贴心地将他扶起来坐好,又拿了枕头给他靠上,然后才道:
“刚刚有人送了一锅参汤过来,正搁在小炉子上温着呢,你是这会儿喝,还是等会儿再喝呀,小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