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九年,九月廿九日正午,随着三道盖有鲜章的圣旨从大内送出、昭告天下,姜氏王朝经用百年的内阁一制终于由当朝天子姜湛下诰,正式废除。
由此,礼部、太常寺与世宗阁商议定下,即刻于太庙起坛,自此日起焚香祭祀、告祖乞宥,并将新制之约呈奉庙前,由钦天监与皇国寺布设法事,唱诵七昼,以求通晓天知,慰抚先灵。
与此同时,敕令中那名为“政事堂”的议政之所,也正在翰林以东的南宫衙署集贤殿中设座立成。
身兼此堂秉笔一职的赵太保只及与吏部、六科约成此堂“议行合一”的诸项原则,便在几方敦促下为之题字落匾。由是吏部便派出杂役将正殿偏殿都收整一新、扫洒奉香,短短两个时辰之后,其邀约京中各级财司官员的报条也逐一送抵,这久无人气的集贤殿中,便等待着召开新制落成后的第一堂财政会议。
在等候所邀官员入堂就位的短暂间隙,赵太保站在这间曾被用作收集天下医文技画之册、以供祖皇不时查阅的库殿之中,静静凝望着格栅日影下缓慢浮空的旧时烟尘,忽然问向身后的闫玉亮道:
“你师父离京了么?”
闫玉亮坐在正殿长桌的一侧,听言一愣,从桌上文稿中抬起了眼:“是。师父说黔川修路,离不得人,今晨都不等天亮,就和邻道的几位大人一同回去了。”
赵太保默了一时,又问:“这么些年了,他可曾说起过我?”
闫玉亮想了想,老实答道:“倒是骂过几回。”
赵太保失笑,目中似是倥偬观花半生,如有莹光轻闪,末了,却徒剩倦然的低叹:
“从前我与他刚进翰林的时候,午间偷闲,便常来此殿读书贪睡。那时张岭年纪轻,还未进京。蔡延是先我们一届出监入班的,已在光禄寺当职,便常给我们顺来一些御膳房里新做的茶点,和我们一道翻翻经册,偶或,也说些诗文……”
他凹入眼窝的眸子颤了颤,到此没有再说下去,待稍稍平复,才忽而深息再道:“倏忽经年,重至故地,昔年种种,尽皆不复。你等偏偏选了此处立堂,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哪里。”闫玉亮搁下了手中的笔,“在此处偷闲的好光景,自是代代翰林都曾有过。听裴子羽选了此地立堂的时候,我等与您老,也是一般的念想。”
赵太保因言看向他,良久之后才慢慢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说着,他蓦然哀笑道:“近年我时而回望,忽发觉一生当中最快意的光景,统共……也不过那三年两载,而这三年两载之中的快事,却竟没有一桩是同这一身的袍褂补子相关的,居然全都是些鸡毛蒜皮的虫鱼小事,于功名进取,于天下家国,真是毫无一点用处。但偏是由这些小事垫着,捱着,人也不知怎么的,又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这身袍褂和补子里来。如此一想,这朝中之事,有时倒也真是造化弄人……”
这时李宝鑫从外面端着些折子走入,恰听见几句,便一边把折子放在闫玉亮手边,一边也关切地看向赵太保道:“师伯今日怎忽生感慨?莫非是方才在宫里——”
“我今日,没有进宫去。”赵太保平静地回望李宝鑫,“你小子,往后若还仔细身上那二两皮,有话但说就是,再别替裴子羽来探我口风了。”
说着,他也瞥向闫玉亮一眼:“我也不是老糊涂,你们这一个个的,从前我都还教过几日呢……又岂会不知你们做了什么。”
李宝鑫后颈一寒,连忙应是,袖手退了退,闫玉亮却站起来:“您老……没进宫去?为何?”
赵太保淡淡一哂,叹了口气道:“和裴子羽说完了话,走到昭华门的时候,忽觉今日进不进宫,好像也没有那么紧要,便又出来了。”
闫玉亮一怔,可不等再问一句,却见赵太保转身看向自己:“听说这政事堂的理,你几人中,还是你这吏部当家的先提出来,倒是有些胆子。你为什么想到这个?”
闫玉亮未料他忽发此问,不免懵然一时,待静下心来,才言简意赅道:“自然是为了人尽其才。”
如此简单直白的四字,却叫赵太保些微怔忪,下刻他又问:“那何谓‘人尽其才’?”
闫玉亮想了想,正色对答道:“我以为,见才而可识才,用才而能辨才,纳才而知惜才,育其道而能使之为官济世,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如此,便大抵能算是其才尽用了。”
“好,说的好啊。”赵太保听言颔首,抬手捋须沉吟,“不愧是高文肃的徒弟,好一句‘袭明’之言……”
“大人谬赞。”闫玉亮慌忙客气一句,答完那酸句,面上正是赧然,却听李宝鑫已在他身旁低笑:“得了,师伯往后倒不用我再劝,他老人家怕是自己想通了。”
赵太保一时瞪眼朝他指来,却不等骂上一句,已听殿外传来馆役报门,说是各座大人到了。
赵太保便也只好摆袖饶了李宝鑫一回,先走到了长桌边,和闫玉亮推让一番先后坐下,眼见户部、五寺和各级财司的选人都陆续到齐,他便拿起银匙敲了敲桌上静置的铜罄,看向满座同僚,沉沉唤了声:
“开堂议事。”
此堂财会由年过七旬的户部尚书陶普牵头,侍郎方明珏从旁主持,从午后一直开到日暮时分,敲锣打鼓般吵嚷了多时,才初初厘清了中央地方各级财司中混沌不清的职责与欠业,又从中勾出田赋、俸饷二目,确立为当下要攀的两座大山。
而至于如何才能将其攻克,赵太保问到此处时,目光直接掠过了手边已然耗尽精力、陷入瞌睡的老臣陶普,落在了正在挽着袖子翻账训人的方明珏身上:
“户部的意思是,要增田赋,削俸饷?”
方明珏这才发现身旁的上司已经闭眼,连忙轻推了一把,却见陶普只是昏昏然偏了偏头,白眉下的眼皮虽勉力一动,人却并没醒来,便只好代为答了话:
“非也。下官以为,我朝加在百姓头上的税赋已然足够多了,不止不该再增,反倒还应退减,一是减类目,二是减数额,三是减层级。但削减之前,还要丈量田亩、点明户籍,才能知道要怎么减、减多少。可完成此事,至少也需三年之期,眼下既是着急,咱们倒能先合并几样杂税,把各级有权收税的衙门也整合一些。”
他抬手招了招,一旁主事便从脚边竹箱里抽出了一条纸卷铺开。
“太保请看,户部已将所有税类和各级衙门画出,咱们可以就此议一议,若有和兵部、工部交杂的部分,也可待明后日邀人再论——”
“你的意思,我清楚。”赵太保看了看道,“只是如此改制,功夫必都在细微之处,比起薛张改弦那一刀劈下,是要精巧得多,却也劳神更多。户部若定下这么去做,怕是要下大决心,也是要花大人力的。方闻悦,你淘神费力地铺排了这些,不该只是为这三年五载的一时之计罢?”
方明珏把两手的袖子抹了下来,听言皱了皱鼻尖:“这往后的事儿,还没人知道,咱们也可先行这三年五载之计,别的就瞧瞧再——”
“你不说清楚,堂上要怎么过议?”赵太保稳坐在首席宽椅中,洞若观火地盯着他道,“诸位财司的官员都在这儿坐着,我既是秉笔,便要替诸位问一问你,田赋和俸饷若照此改下去,你户部最终要的是什么?”
这问无疑不是问事务的,而是问政见。方明珏坐在右席二位同他两相对望着,直觉是又回到了十七八岁在青云监里背完书被他抽到堂前去答策的时候,后背的皮都有些发紧,额头渗了些细汗出来,瞥了眼对过的李宝鑫,又看向他身旁的闫玉亮一眼,喉头空空咽下了一口苦气。
想到自己肚子里那些酸得都不能再酸的政见,他还是难为情地再挣扎了一下:“……真要我说啊?”
闫玉亮不言语,笑着垂眼端起茶喝。赵太保脸上倒没有慈爱之色,抬手就要把他刚铺开的纸卷给卷起来:“你不说,这事儿就批不了,咱们可以另议——”
“说,说说说,我说!您老等等。”方明珏连忙抬手把他给按下,待平了平心气,才认命一般道,“我,我想的就是,《周礼》那个……保保保、保息六政。”
听他这贯来的碎嘴子今日居然还结巴上了,闫玉亮笑得一口茶都呛在喉咙里,歪在一边大声咳起来。李宝鑫赶紧站起来给他拍背,而方明珏此时极速涨红了一张脸,耳中已听在座财官都低声议论了起来。
絮絮声中,赵太保眉头动了动:“保息六政,是‘慈幼养老,恤贫赈穷,宽疾安富’?这是要国富力强才能想的。方侍郎平日在官中锱铢必较、吆五喝六,不料,竟也存了要‘天下大同’的心思?”
“……是。但、但那说是百年之计也不为过,今儿就先别议了!”方明珏羞耻地闭了闭眼,咬着牙,到此也算是豁出去,提高声便压下了身后诸官的交头接耳,语速极快道:
“下官以为,我朝的耕作织造、陶艺兵工,既然样样都叫外夷番邦争相效法、重金来求,那我朝的山河,便并不是真穷,而只是穷在百姓,穷在朝廷,而究其原因,就是两个字:不预。”
赵太保眼帘一跳,问道:“何解?”
方明珏站起来道:“俗话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自我朝开国以来,朝廷行事多是见招拆招、水来土掩,每年的预决虽然是估了来年的需度报上,但一花起钱来,上下根本没人再管,也更是有人从中盘剥克扣,总要花多了钱,才知道来找户部报销,如此便时常寅吃卯粮,遇事也只能增税借债、强征赊账。各层财司手脚被束着,无非只能东缝西补,照这么下去,国库就不可能存有积蓄,反倒还欠了一屁股烂账。”
“没有积蓄,万政生发便只能仓促应对,天下但有祸事急事,便处处捉襟见肘——就如同当今南地一反,朝廷是既派不出更多的人马去平叛,也拿不出更多的银子替百姓消灾。若是遇上大难大荒之年,再赶上州府豪强寻衅起兵,这各处缝补的线都不用人来扯,怕是一吹就断了。如此莫如把朝政架设于蚕丝之上,我方明珏就问问诸位,你们的位子,坐得稳吗?”
堂中十来人个个闻言,此时俱是息声一静。赵太保灰眉皱起来,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嘶哑地叹道:“方侍郎,字字见血啊……那依你之见,如何破局?”
方明珏答道:“每年预决的度需,户部自然还是要估算的。但在年度之前,还需编制清单和估册,要叫所有度需有迹可循,这样,决算之后若有超支,官中的报销就有册可依,有账可考。而这花出去的每一笔钱,不论是京畿各镇还是九府十二道的州县衙门,各级的财司每年还要稽查收支出纳之数,汇册申报至督抚衙门,由布政和御史交替统录,再转报户部,如此,何处多花了钱,何处没花到钱,就笔笔都能找到人对账,对不上的,窃税便似窃国,地方督抚可请王命旗牌,就案发落,以正刑名!”
话尾八字,字字泠清,听在满座官员耳中,直如冰棱悬颈。
赵太保看向方明珏那一张不苟言笑的娃娃脸,低声问他:“你有决心?”
方明珏垂了垂眼,薄唇一动:“有。”
他沉了口气,才坚然再道:“家父当年没有请动的王命旗牌,今日之后如若有时,下官必会亲自去请。”
“好。”赵太保于一室静默中空然应答了,扬袖拾笔便在他的纸卷上勾了抹红,搁笔望向他,“现在,把你部堂大人给叫醒吧。”
方明珏愣了愣,回过神来赶忙摇了摇身旁的陶普:“大人,大人快醒醒!”
座中财官们不乏低笑,陶普在笑声之中浑浑醒转,这才知道自己出了大丑,连忙大红着脸面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抱拳告罪:“罪过罪过,老臣实在是——”
“行了。”赵太保几乎是苦笑着,仰脸止住他,“陶老为户部操劳半生,早到了该歇的时候,辞呈已递上来了五六次,耽搁到现在,倒是朝廷拖累你的……”
陶普细白的眉头抬了抬,整个人都顿住,挤着眼睛看向方明珏,眨了眨,又看回赵太保:“大人的意思是……”
赵太保道:“我是说——”
“啊?”陶普耳背,驼着后背凑近他一步,“大人说什么?”
“……”赵太保闭了闭嘴,片刻才稍稍提高些声音,继续道,“我是说,陶老休致的辞呈,吏部也是时候能批了!”
被点到名的闫玉亮瞪圆了眼,和即刻望向他的陶普四目以对,异口同声:“真的?”
赵太保道:“从前内阁不许纳辞呈,是怕陶老一走,户部找不到后继之人。眼下,不是找着了么?”
陶普顺了他目光看向方明珏,登时明白了这言下之意,霎那间竟是百感交集。深息之下,他老